山下来人,知学下山相迎,知成不放心,便把太小儿抱了起来,也向山门处走去。
知学出了山门,不见人影,正往山下瞭望,听身后知成远远地喊:“师兄,他没在山下,你回来吧!”知学回头看,知成带着太小儿站在山门处。知学返回身来,问道:“师傅说到山下迎候,你们怎么说没在山下?”
“你忘了太小儿怕生人,他有感觉,那人就在这儿。”知学听知成一说,也看了一眼太小儿,见太小儿半醒的眼皮在抖动。他刚要问,见太小儿把小手抬了起来,嘴里也有了声音,“他在那,来了。”知学和知成顺着太小儿的手势看去,山路边的老槐树,枝杈上坐着一人。这人一身土著人的打扮,见两个道人指向了自己,便下了大树,向这边走来。
“不讲理。”太小儿忽然喊了一声。
知成止住了太小儿,“别乱喊,什么讲理不讲理的。叫人笑话。”
太小儿又重复道:“他就是不讲理。”
原来,太小儿一眼就认出的来人,就是他和师傅路过天竺林时见到的那个行者。
知成听出了太小儿的话意,问道:“他怎么不讲理的?”
“这个‘不讲理’可不讲理了。”太小儿没有再解释,撒开知成,回身就往山上跑。
宏正听太小儿说山上来的人,就是那个行者“不讲里”,又核实了一遍,“你看准了吗?是不是他?”
太小儿犹豫了一下说道:“看准啦,一定是他。”
太小儿的“一定”,是肯定还是判断,这倒把宏正也弄糊涂了。“你看见他的面容了吗,一定是他还是肯定是他?”宏正又问了一遍。
“一定一定,肯定肯定……”
宏正也明白了,太小儿还不明白这两个词的区别。再说那天太小儿也没看见这人的面容。他不再细问了,起身出了紫云洞。宏正居高临下,看来人跟着知学和知成,走进了山门。宏正也认出了这人,便走下天台,迎在山道旁,拢住太小儿,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知学看师父迎在路边,紧走几步,来到宏正面前,“师父,这人自称叫洛云,绰号独行侠,是个云游的行者。”
洛云也认出了宏正,不等宏正开口,便迎上前去,用手按在心口处,微微一躬身,笑着说道:“这位道师,我们好像曾经是同路人,有过一面之交。没想到,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
宏正迎住洛云,双手合十,诵一声“无量天尊”,然后对他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身强体健,相貌堂堂,脸色黝黑,表情也有些坚毅气质,只是那有神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一点淡漠的冷光,叫人看了后背也发紧。
太小儿躲在师傅身后,他看“不讲理”,忽然觉得天眼鼓胀,他眨开天眼,看见了“不讲理”身后有一群人影,张牙舞爪地紧随着“不讲理”。太小儿低声喊道:“师父,这么多人,是不是打架啊?”宏正听了太小儿的话,把太小儿按在了身后。
宏正知道太小儿天眼在,也感觉后背发紧,泛着凉气,知道有鬼,道眼微开,果然看见了行者身后,有隐隐的随行影,隐现着飘飘的从踪灵。形影摇摇晃晃的,是几个冤鬼,荡荡飘飘的,是几个阴魂,最后面还有一头体型硕大的白光老牛,宏正心中一紧,暗忖道:“此人何事聚鬼牵魂,做法结阵,为何前来讨山问观?”
宏正道:“这位大侠,我们虽然有过一面之遇,却无再聚之缘。既然是山上的过客,可驻足一时,我等理当引游观览。日落西山前,投奔他村别店露宿还来得及,我们这里……”
“等等!”独行侠打断了宏正,“我是来投山学道的,不是过客,此一来就不走了。”
知学道:“侠客也是普通凡人,说话如何这般地大气。我们这也是道家的观宇,是出家人的修行之所,你知道我们道家是何来历。又凭什么缘由来投?”
“我听说道家有别于他教,既修天地之道,又习绝世武功。特此来拜师学艺,求学功夫。”
宏正问:“你为什么学艺?”
“因为喜爱,又想做的最好。”
知学道:“你来此必须放下凡心杂念,你是来出家的吗?”
“不出家能学当然最好,必须出家,那我也别无选择。”
知学又说:“出家是有条件的。要想成为道人,首先必须心善,还有……”
“我知道。”独行侠打断了知学,“有难遮,污尼、五逆之类都不能入印度教,也不能入佛、入道。这些我都知道。”
宏正听他一说,心里也明白了八九,也打了个疑问,“看来侠士果然有过出家的经历,可是为何改弦更张,来到我们这里出家?”
“我要来此,看中的是道家的本事,”
知学道:“我们这不比他处轻松,需要加倍吃苦,还要天天干活儿,然后才是学艺,这是不容易忍耐的,学道修行,需终身而为,与世隔绝,你能相持长久吗?”
“能行。”洛云不假思索地说,
知学道:“勉强地能可不行。要从心里愿意。”
“当然愿意。”洛云越说越轻松,忽然问道:“你们长老何在?”
“莫急。”宏正
感到了他有了不耐烦,想到了天竺林的事情,又追问道:“最重要的一点,入得我道家,永不与人斗气、结恨,更不能欺人、杀生,你能做到吗?”
“能。”
宏正听到此答,已经觉察到了这年轻人言谈随意,举止轻傲,心境难测。宏正知道他是在勉强地应对,心想,若能将他扭转过来,造就成一个善人,也算是一件功德。实在不能改变他,再将它请出山门也不迟。他扭头对知学说:“你先把教规说与他。”说完转身往山上走去。
“哎!”独行侠又喊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们长老在哪里。我要见你们长老。”
知成拦住了洛云,“你该耐心些,需知出家人要修心养性。”
“我要见你们长老。”
“说了半天,你和谁说话呢?”
“怎么,这就是长老么?”洛云再看宏正,已经上了天台。
知学道:“你和谁说话,也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知成说道:“道家最讲仁善,行孝道,身后有老人,你怎能撇下出家?”
“我没有了。”行者说。
知学继续说:“既然如此,我们需要相互了解,也要有个过程,之后才能确定你是否留下,许多道规需拜礼之后,再行戒关。”说完让知成带他准备行进山礼仪。
知成列出一二三,还没说完,行者表情渐渐地显出不自然来。知学也对洛云有了察觉,说道:“既然进山学道,需跪拜叩头。必须先拜祖师,然后拜师傅,最后与各位见礼,”
洛云听知学讲了跪拜的道礼,脸色有了异样,问道:“这是什么礼教?还有多少规矩?”
知学看他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依然十分耐心地给他讲解了进山皈依的程序和礼仪,独行侠听了几句,便耐不住了,“你们道礼怎么也和佛礼一样繁杂,那些没用的礼仪戒律,免了不行吗?”
“怎么,这你就不耐烦了么?”知学解释道:“出家以后还有呢。你不想磕头,怎么能提高功力?”
“你天天磕头能磕出什么本事来了?”独行侠带着挑衅的口气,把眼光逼向了知学,“能不能简单一点儿,我仰慕道教之名而来,不是和你们客气来了。你们的礼节就这么繁杂,还能学成什么本事?”
知学说:“既然要得到真本事,还在乎什么礼节吗?”
“哪来的那么多啰嗦?弄出本事来才是正经事。”
知成听他竟然口气强硬起来,也按捺不住地说:“本事也是在规矩里练成的。你既然来了,是你拜我还是我拜你?”
“拜谁不重要,能用本事来说话才是最重要的。”
知学刚要往下说,太小儿从知学身后的石头上一窜,跳到知学肩膀上,用小手拢住知学的耳朵,小声说:“他是个大恶魔。”知学不知道太小儿的话是从何说起,嘴里却应付了一声:“我知道。”知成说完,忽然看了看太小儿,问道:“哎,你怎么没和师父在一起?赶快离开这儿。”
原来,太小儿被师父按住,更觉得阴气迎面压来。他对鬼影毫无兴趣,却对老牛感到了新鲜。他转身上了石阶旁的石崖,居高侧望。几个阴鬼围绕着“不讲理”,只有老牛远远地向这边看。他离开了山道,绕过石崖,钻过草木坡,来到了老牛身后,想看个清楚,不想,老牛早就看见了太小儿,它把头扭向了太小儿,与太小儿的目光碰在一起。太小儿忽然发现老牛的眼眶挂着泪痕,心里一沉,收住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凑到老牛面前,仰头问道:“老牛牛,你怎么跟着‘不讲理’上山来闹山啊,你怎么还哭了呀?”
老牛晃了晃头,摆了摆尖尖的大犄角,这才对太小儿说:“你这小犊儿有所不知,我不说跟着你说的这个‘不讲理’闹山来了。他是个杀人的恶魔,我们这些人鬼兽魂,都是在世活着的时候被他杀害的,所以他现在走到哪,我们就跟到哪,大家说了,不把他魔进地狱,我们谁都不会离群而去。”太小儿一听,原来如此,他善心泛起,问道:“大牛牛,我就知道‘不讲理’是个坏蛋,如果你们俩打架,我一定一定帮你。”
老牛道:“他不行善道,只为称霸,他杀了我,还杀了他的师傅,他还要害更多的人,此事只你知道不行,还要让你山上的人都知道才行。”
“啊,那,那……”老牛的话,让太小儿有了慌乱,他说了声“那我回去告诉师父”太小儿转身离开了老牛。
太小儿把老牛的话告诉了知学,知成却一把抓住了太小儿,压低了声音嗔道:“你怎么看不明白事儿啊,这里比你掉进蛇洞还要危险。赶紧离开,找师父去。”太小儿嘴里嘟囔了一句,脚下蹈开了小碎步,上了天台。
“师父!那个‘不讲理’真不讲理。”太小儿见了师父就喊。
“怎么了?”
“老牛说了,‘不讲理’是个武功高人,已经杀了好些人,还想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到处投师学艺,都是为了他自己独霸天下。大白牛和那些魂影,还有这个不讲理的师傅,都叫‘不讲理’给——给杀了呢。”太小儿一口气把话说完,气也接不上了。
“好了,为师之道了。这个“不讲理”,原来真是个众多人命在身的恶魔。对这样的
恶魔,咱们知道了,就不怕他了。”宏正忽然把话题一转,“太小儿,你刚才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怎么去和人家说话。万一大白牛也是恶魔,你比陷入蛇洞还危险。”
“啊,我二师兄也这么说。”太小儿声音低沉着。
“太小儿,你天眼还在,自从跟着为师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你也接触了许多魂灵,怎么还不能把人和鬼辨别开?那个上山来的‘不讲理’,他是真人。跟着他的那些人影,别人不能看见,你能看见的,那都是鬼影,他们不是实体,没有肉身,所以鬼只能吓唬人,那个‘不讲理’才是真正要提防的。刚才你说了,这些鬼魂不是来帮他的,而是来魔他的,所以,这个‘不讲理’,我们就更不怕了。这些鬼魂,对‘不讲理’来说就是魔鬼,在我们看来,他们却是需要慰藉的冤魂。你说我们该帮助谁?”
“那当然当然要帮……”太小儿支支吾吾,宏正笑道:“看来为师说多了,你慢慢想,知道帮助谁就行了。”
“帮大白牛。”
太小儿憋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答案,宏正看起身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
太小儿跟着师父刚要往外走,天台下传来了吵闹声,宏正急忙出了洞府。
知学和洛云话不投机,互不相让,争吵了起来,声音响彻了山谷。“不讲理”拉开了架势,动起了拳脚,把知学逼的步步后退,知学用太极之术,以柔克刚,破解了“不讲理”的招式,却没有还手。“不讲理”逼过了知学,又指向知成。喊道:“你们道教,如果不是徒有虚名,就请出手,我不能拜来功夫,那就领教你们的功夫了。”知成看“不讲理”叫号了,只好应对。
二人交手,刚柔互进,没有几个回合,太小儿从山上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别打架,我来了,我来了。”
山下的情景,宏正看的清清楚楚。正如太小儿所说,一群阴鬼正在撩拨“不讲理”的冲动。宏正看“不讲理”的本性已经被激发了出来,心里明白,与这样的人讲理,只能是空费口舌,不会有任何效果,现在只能与‘不讲理’一决高低了。他决心已定,急忙喊住了太小儿。太小儿停在了山道边,飞身一跃,跳在了路边一人高的大石头上,等着师傅。
宏正看太小儿的飞身一跃,忽然有了灵感,他想到了更好的主意。如果用一用太小儿,以小博大,可能会更好地回避这个‘不讲理’,而且还能让他心服口服。他走到太小儿身边,拢住太小儿的耳朵,低语了几句。太小儿脸上忽然泛起了紧张而又稚嫩的表情,口气显然带着忐忑的语调,连续地迸出了一个字“那,那,那……”宏正胸有成竹地说:“有师傅在这,你别怕。”
“我不怕,可是我不会呀。”
“你就按我说的办,我和你师兄保护你,还有被‘不讲理’杀了的那些鬼,还有大白牛,它的灵性奇高,一定能帮你。”宏正一说到大白牛,太小儿小嘴儿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半醒眼也睁大了。
宏正来到行者面前,声音缓和地说:“壮士既然有言在先,为何现在动起了手脚?”
洛云道:“在下本来是要拜师学艺的,可是你们如此为难我,我只好看看你们的本事究竟如何了。”
宏正道:“比试可以,可是像你刚才的比试,伤了谁都不好。咱们先比一比本能如何?”
“既然师傅说话了,在下当然奉陪,但这本能怎么说?”
知成道:“就是基本功。”
宏正道:“你赢了,就按你说的,我们赢了,你自去,莫再扰我山门。这样做了,互无伤害,也免得伤了和气。”
洛云暗想,眼前的师徒四人,两个年轻人和自己刚刚比试了,剩下一个小仔也不值一提,眼前这师傅,他从刚才的对话,也觉得并无出奇之处,他的两个徒弟不堪一击,师傅有何惧哉。我赢了, 还投奔你们干什么。想到这,行者应道:“比什么?说吧。”
“比一比轻功,竞技,这是练功人必有的基本功。”宏正回身往五丈崖壁上一指,说道:“先比轻功,就爬这崖壁,如何?”
洛云看迎头的山崖石壁,果然有五六丈高,虽然不是刀削的直,但要想上去,也需要一番周折。
不等宏正说完,行者已经拉开了架势。带着轻蔑的口气说:“说一样就比一样,先轻功,你们谁来?”
宏正笑道:“看你还是个急性子,既然如此,我就让我们这个最小的徒弟和你比。”
“什么?”洛云看了看眼睛也睁不开的太小儿,心想,这老道如此晕蒙,拿一个睡不醒的小婴儿出来对阵,说道:“不对吧,让我和一个吃奶儿比,道师是在耍我。”
“我出家人决无戏言,岂能与壮士儿戏。”
洛云看了看太小儿,轻蔑地说:“他睡醒了吗,奶吃足了吗?”
“我没有睡,也不吃奶,比吧。”太小儿人小气弱,声音也不大,显然是嘴硬的话语,说完了,还扭头看了看师父。
太小儿的声音进了独行侠的耳朵里,却顶在了他的心上。一个吃奶儿,忽然说出话来,还带着和自己叫号的口气,这让洛云脸上的表情露出了异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