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马车一路南来,干粮没有了,水也喝干了,拉车的马也跑不动了。
一个小山村,让他们有了落脚之地。可是村子里只有空房,没有村民,还有几个同路逃难的百姓,也是两手空空。片山到处翻粮食找蔬菜,只在村边的地里揪了几把菜叶。大人饿,娃也饿,孩子的哭声还在有气无力地延续着。菜叶不能让大家补充体力。
片山和马车夫放草把马喂上了,二人也觉疲劳,有了困意,靠在了门厅里,和衣而卧,盹意正起,忽听远处有了马蹄声,村子里也有了喊声。
“胡匪来了,快跑啊!”
片山急忙叫起两个女眷,回头再找马车,却见马车夫只顾逃命,已经赶着马车出了街口,自己跑了。片山急忙把行李驮在了马背。
村边的马蹄声已经零乱了,片山知道胡匪开始进村了。他拉着马,往后山跑去,金华抱着孩子,在金枝的护持下,紧跟着片山,钻进了山林。
片山站在山坡的林间,借着圆圆的月光,看胡匪进了村。村口有一马车正要出村,被胡匪的马队截获了。
“看!咱们要是坐马车走,就真的不能逃脱了。咱那马车连人带车都被胡匪劫了。”
金华一听,叹道:“不用你说,结果也可想而知,要不是咱们,他也不会跑到这来。”
“这样人没什么可伶的。”金枝道,“他要是有一点儿善心,等等咱们,就来不及赶车走了,跟着咱们上山,命不是保住了么。”
片山道:“他这一跑,倒是把咱们逼到活路上了。孩子这会儿不哭了吧?”
“怎么不哭。”金枝回道,“就是哭的没力气了。咱们肯定还是有危险。”
金华说,“现在的情况,印证了幸岸的话,咱们早走半个时辰,过夜就不会在这了。也能摆脱胡匪前来的速度。”
片山道:“刚才我看了,胡匪也是来扎营露宿的,他们不追来,咱们也要走,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月光下,片山牵着马,越过了丘岭,匆匆地走在茫茫的荒野中。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走了一天一夜的疲劳、饥饿和困乏,终于让两个女人倒在了草地上。片山几次催促赶路,可是两个女人一声回应也没有,片山也没有办法。
幼小的宝儿没有了哭声,金华便时常给孩子一点儿动静,宝儿便张开了小嘴儿“呃呃”地回应着,金华没有吃的给他。只有那匹老马,还在啃吃荒地上稀疏的瘦草。炎日已经偏西了,地平线上升腾的热气,晃动着远处的山影儿,大地上偶尔卷起一阵旋风,搅起一缕黄尘,散在空中。
忽然,远方晃动的山影儿里,出现了一些灰蒙蒙的小点儿,渐渐地,小点儿变成了人形,他们在虚影中奔跑着,片山警觉了。
一群难民,有背着包裹的,有拉着孩子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坏了。”片山预感到了最怕的情况已经出现在了眼前,“他们后面可能有兵匪,兵匪追来怎么得了,这回不跑也不行了。”他迎向了奔跑的难民,还没有问,难民们已经喊了过来。
“马匪屠村啦,他们追来了,快跑啊!”
“老叔!”金华忽然喊片山,“我和金枝走也走不动了,只有你能把孩子带出去,你快骑上马,把孩子抱走吧。”
片山蹲下来,“不行,你是孩子的母亲,你赶紧上马。”
金枝说:“人家马快,咱们的老马跑也跑不动,反而把胡匪引来。倒成了胡匪捕捉的目标。咱们四散,就地隐藏了,也许能躲过去。”
片山看看远处兵匪的马队,在热气蒸腾中,已经有了轮廓和形影。
“你们快走,他们刚刚屠村,见人就杀。孩子是主要的,咱们现在只能散开了,不管谁活着,也要把孩子保住。”
片山又看了看空旷的大地,每一个人影都十分明显。他一指不远处的小土沟,说道:“那。”
金华一边把孩子的襁褓裹好,一边轻声地对孩子说:“宝儿啊,你可别哭啦,不出声也许能保住你的命啊。”她被片山搀扶着跑到了沟边,可是沟浅草稀,没有隐身的地方。
“他们来了!”金枝喊了起来。片山拉过老马,拽下了行李,喊道:“你们往另一个方向跑。”说完,上马往东去了。金华想跑,金枝也来扶她,可是马兵的喊叫声已经能听到了,金华急忙压倒金枝,两个人伏在了浅浅的沟里。
片山纵马而去,荒野里忽然有了一匹马,追杀百姓的几个兵匪,分出了两骑,向片山追去。另有几骑马兵,直奔几个百姓追来。
听着马蹄的声音,金华知道片山这一去无疑是凶多吉少。金枝忽然喊道:“哎呀,行李。”金华一看两个包裹被片山拽下了马,还放在沟沿上。
“别动了,来不及了。”金华拉住了金枝。
马蹄声跑过了,金华正心中庆幸,忽然,马蹄声由远而近,回头又奔沟边跑来。
“完了,咱们怎么办?”金枝的话,提醒了金华。她
随身携带的兵器,都在行李中。金华来不及取出,伸手把背孩子的绑带拽到了手里。
一个马兵来到了近前,把刀挂在了马鞍桥上,下了马。
原来,胡匪杀了几个难民,继续前行,一个马兵看见了片山丢下的大包裹,像是富家人丢下的东西,里面是不是有银子,这让狂追的马兵转了念头,回身来要看个究竟。一心来取包裹的马兵,没想到旁边浅沟里有人,他来拿包裹,刚弯下腰,忽然旁边站起了一个女人。
马兵没想到一个人突然站在了面前,她身后的浅沟里还有个人。马兵不知虚实,急忙回身,要上马拿刀。他刚跑到马前,不想他的马,昂头一声嘶鸣,炸开四蹄跑开了。马兵扭头一看,原来是来人已经抢在了自己前面,甩出了一条软带,抽在了马屁股上。马跑了,匪兵慌了,拔腿就跑。大喝一声冲来,
金华强挺住身形,看吓退了马兵,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包裹上,把行李打开了。
“主人,他又来啦!”金枝突然喊来。
金华扭头一看,马兵已经拈弓搭箭,对向了自己,她急忙倒身伏在包裹后面,隐住了半个身子。只听弓弦一声响,知道箭已发来。
金华缩头压肩的一刹那,一道冷风穿过了头发,金华摸了摸自己的后脖梗子,没有伤着,那支箭射进了她身后的行李。
金华急忙将箭只拔下,折断了箭头,将嘴唇咬破,吐了一口血在左手上,带血的手,攥住了箭尾杆,按在了脖子上。
马兵步步逼近,来到包裹处,看金华倒在包裹后,口吐鲜血,那支箭插进了脖子,抓箭的手腕子上满是鲜血,马兵得意地一笑。他看沟里的金枝,脸上露出了狞笑。一声口哨,马到了近前,马兵摘下刀,向金枝走来。
金枝看出了马兵的企图,急忙离开了宝儿,心想:我完了,也要让孩子躲过......
马兵到了金枝面前,刀指向了金枝。金枝想的明白,反正也是个死,她万念俱灭,把眼一闭,只等一死,却听“嗖”的一声响,她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异样,睁开眼睛一看,大刀的刀尖儿,正对着自己的脖子,只是落在了地上。再看那马兵,竟然倒在了自己的面前,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的脖子上,插进了一只断箭杆儿的箭头,顺着箭头的伤口,鲜血带着气泡,正在汩汩地往外冒。金枝明白了,是金华懵过了马兵,暗招儿得了手。
胡兵还很清醒,他大刀在手,挣扎着要翻身起来,再看金华,已经骑在了马兵身上,一脚抵住匪兵双膝,另一只腿单膝跪在大刀上,整个身子,死死地压在了马兵的身上。
“金枝,快!”
金枝被金华一喊,忽然醒悟,捡起一块石头,就往胡兵头上砸。
“砸箭头。”金华喊到。
石头落在了箭头上,插进马兵脖颈的箭头,从脖颈的另一侧透了出去。胡兵还在挣扎,发狠的眼睛向金枝看去。金枝急忙躲开了胡兵恐怖僵直的眼睛,往后一仰,瘫软的身子,倒在了草地上。她看匪兵已经没有动静了,这才奋力爬到孩子身边,静静地把宝儿抱起,搂在怀里,慢慢地扭回头来,见金华也瘫软在了地上。
“他死了。”金华嘴里还带着喘息说了一句。
金枝把宝儿抱到金华身边,“这回宝儿不哭了。”金华看了一眼宝儿,闭上了眼睛,嘴角出显出了一丝笑意。金枝扔激动着,带着哭腔道:“小宝儿啊,你看你妈,一把飞镖的本事,就把咱们都给救了,如果咱们能安然无恙,以后你也要学本事啊。”
宝儿睁开了半醒眼,只是无神地看了一眼金枝,还是把小嘴儿“呃呃”地张了两下。金枝明白孩子的意思,叹道:“宝儿啊,有命就不错啦,想要吃就忍耐一会儿吧。”
金华睁开了眼睛,仍有气无力地说:“宝儿是不是不行了?”
金华的话,让金枝心里一紧,她仰天叹了一声:“老天爷保佑吧。”金枝抬头,忽然“哎呀”地喊了一声,抬手指向胡匪刚才来的方向喊道:“又有胡马来了,他们又来了。”
金华也向金枝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又有几个胡匪在热气蒸腾的虚影里出现了。
金枝道:“咱们难逃了,胡匪有马,咱们再快也会被他们追上,这孩子……”
金华拿起来胡兵的弓箭说:“只有马能把他们引开。咱们就用马把胡匪引开,必要时我们还可以再分开,谁活着就回来把宝儿带走。快把孩子裹好。”金华喊着,自己起身向马兵的坐骑走去,一声口哨,金华把胡兵的马牵了来。金枝道:“少夫人,咱们骑马走,更容易被他们抓住。”不等金枝说完,金华将缰绳递给金枝,伸手接过了孩子,向沟沿走去。沟沿儿下,有一个略凹的小坑,仅仅能容下孩子的身躯,金华把孩子嵌进了坑穴中,对金枝喊道:“咱们谁也不能留在这,这里的绝穴,只能藏孩子,咱们把他们引开。”金枝急忙脱了自己的破衣服,盖在了孩子上面,“这像难民丢弃的破衣服。他们不会在意的。”金华看了道:“行,快走
,如果咱们不死,完了再回来找孩子。”
二人勉强上了马,躲开胡马行进的方向,纵马向西跑去。
胡马果然分出了两骑,向她们追去。
马队来到了两个包裹处,包裹被挑开了,衣物被扬开,随风落满了沟边,金枝那件遮盖着宝儿的衣服,只落上了几块马蹄践踏起来的泥土。宝儿没有力气哭,没有力气挣扎,静静地躺在浅坑里。
胡马践踏过的土地上,宝儿静静地躺着躲过了一劫,可是刚刚血洗过的四野,只有风声掠过的声音。宝儿孤零零地喘息着。
夕阳下,大地上刚刚有过的血腥气息已经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尽了,远山的虚形也稳住了淡淡的青影。
这时,金华和金枝跑去的方向,沿着湫水河畔急匆匆走来一人。他满脸的尘垢,看不清面容。发髻高挽,一身退了色的青衣道袍,脸上显出了疲惫和急切的神态,苍白的面色,叫人看上去害怕。
刚才的胡匪似一阵风地扫过大地,他都看在了眼里,那一群逃难的无辜百姓,一定会遭到不测。荒草地迎面吹来的风,忽然有了血腥味儿,他知道不幸发生了。
道人仰天长叹,他毅然向荒草甸子走来。一片草滩上,几处躺在草地上的尸体,让道人悲切至极。他心如刀绞,双手合十,口中“无量天尊”地念诵着,为遇难的人们祷告亡灵。
“老天爷啊,你拯救拯救百姓吧。贫道无能为力,只能为她们祈祷。愿在劫难中死去的人们,灵魂能够走进天堂,得到永生。”
忽然,他耳鼓中似乎有一种感觉,不是声音又似声音,道人转向感觉来的方向,注神于耳,静静的一听,他想到了还有活着的人,心里一阵狂跳。
“还有人吗,还有活着的人吗?”
道人一边喊,一边向一道浅沟走去。一道沟坎儿处,满地的衣物,杂乱地散落在稀疏的草丛中,并无人影。他不相信是自己的感觉有错,便手结心印,用心感应: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身边。他耐下心来,逐一地捡起地上的衣物,收集到了一起。终于,他捡起了金枝的衣服。衣服下,沟坎儿的凹坑里,有一个襁褓,这让道人一阵心紧,又一阵兴奋。
“这是谁家的爹娘,把孩子隐藏的这么好,”
一阵风过,道人感到了一丝凉意。他把背上的背囊卸下,捡起了几件衣服,衬垫在背囊里,把孩子抱进了背囊。
血洗过的杀人场上,还有一个小生命,道人心中一阵惊喜。救人一命,乃是大功大德。可是一个孩子,又让他犯了难。这荒野无人的地方,人烟稀少。他的家人何在?
道人四下看看,只有野草被缓缓的来风摇动着。他双手合十,“无量天尊”还没有念出口,却觉得闭上的眼帘上有灵光闪闪。道人奇怪,疑是一时疲惫眼花,他眨了眨眼,再闭上眼睛,静下心来,依然有光亮。他知道,这白灿灿的灵光肯定不是来自满地的鬼魂。
他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心里一动,那光来自孩子。他蹲下来,看了看孩子眉心,又对孩子的五官,细细地端详起来。这孩子:面白如玉,发绽油光,五官清秀,只是闭着眼,面有哭相,却没有哭声。道人抱起孩子,心中涌荡。
荒野里,没有人影,这孩子存放在此,如果他父母还活着,一定能回来找他,道人想着,便坐下来等。他一会儿看看无人的四野,一会儿看看就要落山的夕阳,忽然,他觉得孩子有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低头一看,孩子额头泛开了紫色,又渐渐地变黑,扩大。黑紫色已经漫过了孩子的半个脸,道人心中一动,知道不好,孩子元灵在萎缩。
一个好端端的生命,刚刚被救下,此时却要魂飞魄散,道人急了。他来不及多想,放平了孩子,盘腿坐定,左手抱丹田,右手运气,抬在空中,向着孩子的脐下缓缓落下。
道人为救孩子,施出了定魂固本还阳术,孩子得了补入的元气,脸色渐渐缓和过来。道人顺势导引任督气脉,周天运行。孩子“吭哧吭哧”地有了动静,看孩子无力哭泣,道人急忙打开自己的水葫芦,在孩子嘴边儿点了几滴水,孩子竟然使劲儿地吸啯了几下。
孩子想喝水,就是想吃奶。道人想到了,可是自己只有干粮在身,没有奶。他拿出了一块干饼,掰了一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细细地嚼了,又嘴对嘴,喂给了孩子。再看孩子,有了嘴嚼,脸上一副享受的表情,道人没来得及细看,孩子已经将食物急急地咽了下去。一小块饼,一会儿就被孩子吃完了。几口水喂过,孩子来了精神,一翻身,两脚着地,竟然要爬起来。
“哎,哎,你要干什么?”道人像对大孩子一样地喊了起来。他的声音,把孩子惊的回过头来,眼睛里凝注了神色,看着道人。这让道人心里疑惑:一个乳牙未定的娃娃,怎么会有小精灵般的神态?他低头重新看了一遍孩子,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感觉,来自于孩子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半睁半闭,如同半睡半醒,让他想起了代县救起的孙家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