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山带着孙家女眷南去,也是判断孙母无论如何,只要能走,都会向南而去。却 没有想到,老太太阴差阳错,没能与他们见面,便有了另外的打算。
孙母那日扮做难民到了山下村落的路卡,看路边树上,村里房山上,都张贴着缉拿孙家人的告示。她知道了军兵是针对孙家来的,看苗头也觉得哨卡不是临时的,她过了关卡,回头发出了无法通行的信号,便独自一人走向了代县。
孙母走了半日,来到了代县城门下,军兵戒备,盘查森严。老太太一股火攻上心头,再加上一夜颠簸,一路劳累,惊心气闷,虽然身体硬朗,此时也不能坚持,一头栽倒在了城门下。军兵见一个老太太昏倒,面色如土,表情拘苦,只把她拽到路边坐了歇息。孙母醒来,有过路的好心人问来,她只应声“无碍”。
一个女人蹲在了孙母面前。
“老大姐,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么?”女人说着,把手按在了孙母的手腕上。
孙母道:“老身染病,头昏眼花,不知身落何处。”
“老姐这话,想是外来的。这是代县城门外,老姐这般形色,恐难举步了,你来这里投亲吧,我送你一程如何?”
“我路过此地,无亲无故。”
“老姐姐,我刚才号脉,你急火攻心,有什么事想不开的,我家就在这街边,如不嫌弃,到我家歇息一会儿如何?”
孙母抬头看了看好心人,问道:“老妹子心地善良,老身谢了,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我夫家复姓东方,他是个郎中,随军到了边关做医官。我在家里也好胜,大病小病的,也能给人们解些烦恼,所以人们都叫我东方愈女,愈病复康的愈。”
孙母道:“你这是把你夫君给超了,看来老身要慕名遵命了,也算登门拜访了。”孙母说着,站了起来,东方愈女急忙扶住,二人向城门里走去。两个军兵看孙母,知道是刚才昏倒在地的老太太,也没在意,放她进了城门。
孙母来到了东方愈女家,进了前堂,抬头一看,果然是个医馆,墙上一联相对,上联:心病神病,病除不必药到;下联:康回福回,回春仍需妙手。
孙母看了,心中一惊,问道:“老妹子,这对联是何出处?”
东方愈女道:“没有来由,是你妹子心中所想,便写下了。”孙母笑道:“此联正合我意,莫非就是给我准备的?”东方愈女也一笑,燃了三只香,举过头顶,孙母一看,对联间原来是个佛龛,供着观音菩萨。
东方愈女把香插在了香炉里,回过头来说道:“我这也常有伤病百姓住留,老姐在此住几日,也少了我这门面的冷清。”
孙母有了落脚之地,心中也高兴。只是心中的秘密,不能说出来。
到了第二天,孙母要赴约,勉强起身,瞒着东方愈女,来到城南门下,刚要出城,抬头看见了城墙上的画影图形,忽然眼前金花乱舞,站立不稳,一头栽倒。
孙母被路人扶起,她坚持要出城,众人看她不能迈步,好心把他送回了医馆,这反倒让她心火更甚,朦胧中,听东方愈女嗔道:“老姐,你如此病体,如何独行?”孙母只感觉身不能动,便不挣脱,任凭东方愈女在身上捶打点穴,按摩扎针。
当晚,孙母觉得有了缓和,先坐起来,又缓慢地站了起来,却不能迈步,她知道自己眼下无力走出医馆了,心中一急,想到了东方愈女。
孙母知道东方愈女信佛,不会到官府告密,这才狠了心,对东方愈女说:“老妹子,有一件事,老姐求你了。”
“老姐莫说求,有话只管说。”
“我有一老家人带着两个女眷,在城南门外约我,我不能前往。”
“老姐,我明白了,我去与你寻他们来。”
东方愈女有了孙母的托付,连续三天到城南门外走动,毫无结果。将养数日的孙母能走动了,已经是五天以后了。孙母不见家人,心灰意冷,她从城门上的榜文和官兵的动向看,好像片山他们没有被抓。这给了她一丝的安慰。
这天早晨,孙母要告辞东方愈女,走到前堂,见东方愈女正给佛上香。东方愈女给孙母让座,说道:“佛家讲广结善缘,为此我才学会了为人治病,我从佛理中悟得的对联,果然正应在了老姐身上了。老姐第一天来,就说此联称心,现在知道了老姐的经历如此坎坷,更悟得了其中奥秘。但愿菩萨保佑,能让你如愿。”
“老妹子,我要走了。”
“那怎么行。”愈女说,“你身体虽然好些了,但还要恢复。”
“我不能总是在这打扰你,”
“你走,上哪去?你与家人失散了,无亲可投,无友可靠,你若走投无路了,岂不是愈女的罪过。如此,我不答应,菩萨也不答应啊。”
“虽然我没有去地,可是流浪天涯,也是一种超脱啊。”
“超脱?”东方愈女一笑,“今天我上香,就是要去弘法寺,听长老讲经,不如老姐也去听听,长老讲述的才是真正的超脱呢。你还能把你的心思说与长老,让他给算一算,也许你的事,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孙母听了,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没有应话,心里却想到了约日已过,片山领着金华和金枝不可能滞留险地,可是去向何
方,她无从知晓。如果长老能给看个明白,岂不是解了自己心中的绝望。老太太满意拒绝东方愈女,她起身跟了愈女走出了医馆的大门。
弘法寺里,东方愈女把孙夫人引见给长老,“大师,我这老姐有难事,迫在眉睫,你给看看该如何应对。”
长老不等孙母说话,手捻佛珠,说道:“这位施主,本就是有佛缘的人。家中人,也都是各有归宿,只是施主自己不知,才以凡人之心度凡人之事。”
孙夫人听的不甚明白,回到医馆,东方愈女请孙夫人坐定,笑道:“恭喜老姐,原来你们一家人都各有缘分,各有归宿,长老说不可言明,可是他说的意思,其实并不神秘,你有佛缘,若无去处,何不出家?也好断了人间烦恼。”
孙夫人一笑,“这几日,我想到无路处,也曾有过此念。现在已经如此了,老身也无二话了,我感谢你的引领。我随身有些银两,调养病体,不能让老妹子破费,也是答谢老妹子一片好心,我两袖清风,心意已决,就按老妹子之言,上五台山。”
愈女道:“老姐想开了甚好,别人或许能经得起到处颠簸,老姐病体难撑,必须找个落脚处,上五台山最好。只是本愈女为民解忧,广结善缘,收你的银两,岂不坏了我的修行。老姐若出家,带着银两到了庵里,自有更大的用处。”
孙夫人看东方愈女言至心诚,谢了又谢。
当日,孙母独自一人,来到县衙,这是她早就要了却的心愿,要当面感谢杨大人救了小孙子的恩德。只是现在的处境与当初老总兵还在的时候已经不同了。杨知县现在是什么态度,她无从知晓。但孙母有了出家的打算,没了后顾之忧,一片感恩之心一定要向杨知县述说。
“孙夫人?”杨知县把了孙夫人让进内庭,当头就是一问:“你们怎么还没走啊?”
“杨大人,听你这话,你是知道老身来过?”
杨知县听了孙夫人的话,眉头一皱,“看来老夫人是没有见到你家孙泽了。”
“他来过,在哪?”
“他躲过了盘查,离开了,说南去追你们。”
“太好了,有了他,他们就好办多了。”
孙夫人把自己的经历说了,“老身是个累赘,现在想开了,不走了,出家是我的出路,所以老身没忘大人的恩德,是先来道谢的。”
“老夫人,你也不必心急,一旦安定了,他们会回来的,只要在本县地界,本官也会尽心帮你们再团圆。”
“但愿如此,老身先谢过大人了。”
孙夫人了却了心愿,回到了医馆。
第二天,孙母去五台山,东方愈女陪伴。一路上,老太太不停地叨咕着孙子宝儿,“他才四个月大,就走上了逃亡的路。”
“咱们可以为他们祈祷。”愈女一声劝,孙母也回身冲着南面默默地念叨了一回。才继续往五台山走去。
金华一行人,不见孙母,只好舍了约定,离开了代县。一行人不敢走大道,只能穿行于丘山小路。
山里的小路,崎岖难行。这一日过了崞县地界,又一个夜晚要在山野里度过了。山里草深树茂,天气闷热,天近黄昏,西阳被云彩遮住了。片山知道,一个风雨之夜,即将来临。他们打听到了,前面这片山里,有一处荒废了的破庙。凭着感觉和判断,走过了山梁,果然找到了那庙。这是一个倒塌了的破庙,只有一个墙角处,还有没塌尽的顶棚,可以勉强避雨,四周一人高的墙,也能遮风。
看看风雨临近,老家人守在门口,让金华和金枝躲进了墙角里。
金华和金枝吃了些干粮,给孩子喂了奶,安抚孩子慢慢地睡下了,二人也困了。金华抱着孩子,靠在了行李上,金枝,抱着那条树枝大棍,和金华靠在了一起,二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尽量给孩子遮挡住夜里的寒凉。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看不见的浓云,已经压住了山头,盖住了破庙。周围有了稀疏的雨点声,风来的方向有些不寻常的响动,由远而近,一会儿就到了墙外。门厅的马,突然“咴儿咴儿”地有了动静,鼻子里“咈咈”的喷气声,也听着叫人心里瘆的慌。
破庙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有了判断。
金枝道:“怎么又有狼,咱们怎么办?”
片山压低声音说,“肯定是闻到了人的气息才来的。”
片山从行李里抽出一把柴刀,放在两个女人面前。自己拿起了大棍。金华把孩子交给金枝,把柴刀推到金枝面前,自己也攥紧了手中的木棍,准备应付意外。
墙角处的缺口,有了异样的声音,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去,断墙上露出两颗绿莹莹的小亮点儿。金华知道,那是狼在往庙里看。
金华离着狼,近在咫尺,她来不及多想,托起木棍,猛地向狼头戳去,墙上的土砖被戳下了一块,残灰崩起,一声响亮,正应天上的一个惊雷炸响。惊得片山举着棍子,目瞪口呆地问:“你们俩怎么了?”
“没事儿,你喊什么。”金枝应到。
“我听着雷打下来了,好像落到了你们墙了。”
“别喊了,那是狼在墙头上。”金华的声音。
“怎么”片山不说了,他攥紧了大棍,谈过头来,看了一回没看见狼,又急忙回身守住
了大门。
金华的第一棍打出去,有了震慑的效果。墙外恢复了一时寂静,只有细雨落下的声音。
金华也知道,刚才是墙头与自己的大棍过不去,没有击中狼头。她依然保持着警惕。
金枝蜷缩着身子,把头窝在了孩子的襁褓上;孩子不知是被惊雷吓得,还是被金枝的头顶的,放开了声音,大哭了起来。
金华想顾一下宝儿,刚要把大棍放下,忽然一个跳窜声从头顶传来。金华抬头一看,正有一个雷电打在天上,电光闪来,一个狼头在肩头上方的墙头,露了出来。金华本能地把大棍往上一戳。
老狼攀上墙头,看见了片山,还没来得及看墙下,金华的棍子到了,正戳在它腮下。一声惊嚎,坠下墙外。
风声中,三个人能清楚地听到老狼远去的爪步声。
锦华直愣愣地拄着棍子,回头问道:“这回我又戳墙上了么?”片山笑道:“你没感觉么?这回你赢了,不是赢了,是神了,你给狼戳疼了。外面最少也有三只狼。可是现在它们退去了。
孩子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了,金华看了看孩子,自己也全身放松,瘫倒在行李上,嘴里嘟囔道:“老叔,你看着点儿,我不行了。”说完,闭上了困意朦胧的眼睛。金枝对着襁褓说:“看看你妈,把狼打跑了,多厉害。这回你可别哭了。”片山说:“危急时刻,只要有孩子在,母亲就会变得力大无比。别说金华,你要是有了娃,也会如此的。”金枝脸上显出了不悦,“说我干嘛,看看你吧,还不如一个女人呢。”
“你们别说了。”金华抬起眼皮道,“我都后悔死了。”
“怎么了?”金枝看着黑影里的金华问。
“刚才它不犯我,我何必杵它,把它撵走了不就行了么,我可不是有意伤害它啊。”
片山道:“啊呀我的小主人,这是你死我活,谁也不能让步啊。你让它得逞了,你现在就是一堆骨头架子了。”
“你会说话不?”金枝道,“这话叫你说的多难听。”
片山又说:“狼的本性不可能善良,我还是那句话,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最能看出做娘的,才是最强大的。”
“你也不会说别的。”金枝道,“狼吃肉是本性,吃人也是自然,这不是邪恶。人可不行,要不怎么有人吃人呢。要不我们怎么会这般地逃难呢。”
金华道:“金枝说的是,人本性不吃人,可是有了邪恶,人就不仅仅吃肉、吃人,还害人、损人呢。”
片山道:“这话对,还是朝廷的官儿呢,把咱们害的如此窘迫,现在只顾逃命天涯,何处落脚还不知道呢。你们听说过云南大理么,那可是个好去处,那里天高地远,朝廷鞭长莫及。逃难之人,多有前往的,也如到了世外桃源的一般。”
雨停了,夜色还没有散去。三个人坚持到了天亮,终于放松了神经,却难以抵抗疲劳和困意。金华睡着了,金枝也靠在了行李上,片山守在门口,勉强靠在门框上挺住了,眼皮却也垂下了。
“这回可不能走山路了。”这是金华醒来的第一句话。
片山看了看前方说:“好像这片地界都是山地,不是一半会儿能过去的。再说了,走山路也就是遇上个狼,不走山路,遇上的可就是比遇上狼还要险恶。”
两天后,一行人依然走在山丘之地,和路人打听,前面已经到了太原地界了。
这一日,一行人就要走出山地了,山上荆棘茂密,杂草丛生,片山前面引路,却又找不到路了。金华停下来,给孩子放风。揭开了盖头,金华见宝儿满脸的哭相,见了凉风,无端地又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让金华本能地四下看了看,片山也把柴刀从马背上抽了出来。
大山深处,一个年轻人,肩扛一杆猎叉,匆匆走来。片山迎了上去,问道:“小伙子,往南去的路怎么走啊?”
“啊呀,你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再往前走,不仅没有路了,还是狼沟呢。”
“狼!狼!”
金枝忽然喊了起来,用手指着年轻人来的方向。
金华也发现了年轻人后面有一只狼跟来,喊道:“大兄弟,狼,你后面有只狼。”
年轻人却笑着把手抬起,笑道:“我知道。”
金华这才看明白,猎人手里提着的猎物是一只活着的狼崽。片山看出了问题,说道:“你这年轻人,怎么能这么干,那狼崽子你也敢摸,母狼不会放过你的。”
猎人得意地说:“你们看,它就这么跟着我,不敢把我怎么样,我给它引下山,也让大家都看看。”
跟在猎人后面的母狼,拖着宽大的尾巴,两眼放射出瘆人的绿光。它跟在猎人后面,显然是要夺回自己的孩子。猎人停下来,与众人搭话,母狼也停下了,它仰头向天,一声嚎叫,山野里荡起了几重回音。
片山道:“没想到,咱们又走进狼的领地了,这一路已经是三遇狼群了。但愿别再闯入狼窝,不行咱们还是退回去。”
猎人从金华眼前走过了,母狼也跟了过来,片山拄着大棍抢在金华前面说道:“少夫人,你怎么不知道躲。护崽子的狼,能和你拼命,你怎么如痴了一般。”
金华说:“我看看它是不是我戳伤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