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个儿对宏正身后的背囊有了注意,宏正也看出来了,也不拦他。
他顺着黑大个儿故事的话题接着说道:“其实这样的孩子有很多,他们的命运有好人引导,最终都会是这样的故事。只可惜,他们遭到的往往是厄运。”
黑大个人儿知道宏正是在说自己,他没有反驳,顺势也说道:“我也知道,卖了一个人,不能卖了他的心,买了一个人,也买不来他的心。这个我最明白。”
宏正笑道:“你能悟得善良,这是金钱也无法买到的。没想到你这样的人,心里还有这样美好的故事。”
“是呀,这有十年没有去看他们了。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宏正想趁热打铁,还要开导他,忽然感觉太小儿在后背发出了“嘤嘤”的声音。宏正知道太小儿又有了动情,觉得现在也不必躲着黑大个儿了,便拍了一下背囊,喊了一声:“太小儿,出来吧。”
太小儿早就按耐不住了,听师父一喊,从背囊里探出头来,喊道:“他妈妈在哪?到后来,来了吗?”
太小儿提出了故事里的问题,宏正表情顿了一下,扭头一看,太小儿眼圈儿里含着泪丝,他不由的感叹了一声:“哎,别着急,下一段故事还没讲完呢。”
黑大个儿看见了太小儿,脸上又掬起了恍惚,惊奇地说:“我说刚才怎么好像有奇怪的呻吟,原来是小,小……”
“我不是小小。”太小儿纠正到。
“没想到。”黑大个说道,“我在山上看见你了,没想到你也在这,你怎么是出家人的孩子?”
宏正道:“我们一起上山的,你不是看见了么,还要杀了我,留下这小童子凑数呢。你看见的那山崖,我这小童子从哪儿都能上下。”
“怪不得啊。”黑大个儿面带苦笑地说:“我上崖抓这孩子,到了上面,他就没影了。现在我知道了,师傅是高人,就连这孩子也这么神,我与师傅作对,真是自不量力。”
宏正说:“我这个小徒弟,也有同样的故事,自然也会同样的动情。你这个故事有意义。一片绿树叶,让没有希望的生命,得到了重生,而且他心里有妈妈,所以他的生命就很顽强,这故事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太小儿又接着问:“我妈妈是不是也在找我?”
“和你一样,你想着妈妈,妈妈也想着你。”
“慢点儿走。”黑大个儿喊道,“我跟不上了。”
黑大个儿一边走一边吃力地喘息。宏正停下了脚步,也让黑大个儿休息一会儿。黑大个走的慢了,但没有停下脚步,他指着前方说:“前边那村子就是了。”
宏正抬头看去,前面的路通向了一个村庄。黑大个说:“这就是当年我救了那孩子的村庄。到了这儿,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过夜。”正说着,路边树林里,走出了一挂牛车,车上拉着两捆柴禾。赶车人有三十岁,个子不高,白白的面色,见有人向村子走来,从车上跳了下来,迎住了宏正。
宏正回答了赶车人的问话。赶车人也看见了太小儿,惊奇地说道:“大师带着小神仙,什么都好说。我就是这村的头人。”
黑大个儿跟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头人,问道:“你不是那个小……”
原来,头人就是黑大个儿救了的小男孩儿。二人相见了。
头人忽然发现了黑大个儿脸色苍白,衣衫上还有血迹,问道:“叔叔,你是不是受伤了?”
“哎,惭愧。”
宏正看黑大个话难出口,急忙插话道:“你们能相见,真是这世上最美好的故事,我们刚才还听他讲绿叶与生命的故事呢。不想你们这会儿就见面了,我也见识了,真是幸会。”太小儿有觉得气氛轻松了,在背囊里憋的难耐,宏正说到故事,一下从背囊中跳出来,正落在了车辕上,那牛一惊,“哞”地叫了一声,把太小儿吓的一骨碌闪在了柴捆后面。眼睛也睁大了,冲着牛喊道:“看你,吓我一跳。”
头人一把拉住了缰绳,笑道:“哎哟,吓着宝宝了,不怕,老牛和你打招呼呢。”头人看太小儿有了笑意,又转向宏正和黑大个儿说:“只顾说话了,快上车,咱们到家再说。” 头人把黑大个儿扶上了牛车。
几个人坐着牛车进了村子,来到了一处老房子。
“我老爹已经不在了。”头人说,“大家就推举我这个外人做了这村上的头人。这房子也是老爹留下的。”
晚饭摆上了桌。黑大个儿和头人彼此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宏正看这是一个趁热打铁的好机会,便对黑大个说:“你看看,你把一个孩子救了,成全了一个美好的传说。这是一个怎样的享受,又有多少钱能买来?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与你当初救了头人,真是无法相比。”
头人也说:“恩人到处漂荡,何处才是归宿?你对我的好,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就留下来,我
们有许多事情,咱们一起做,这也是我对恩人的报答。”
黑大个儿说:“是呀,被人追逐,不是辛苦,而是心苦。而被人感恩,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现在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出家人说的对,整日里活在心惊肉跳中,真不是滋味。现在我也想好好地休养了。”
太小儿半天没吱声了,一听话题说到了头人,便把自己最想说的话问了出来。
“头人叔叔,你现在是不是还在找妈妈?”
头人愣了一下,然后一笑,说道:“看来你们真的知道我的故事。”他又用手指头点了两下太小儿的手背儿,接着说:“当然啦,只要我活着,就要找。”
宏正听了太小儿的话,心里反倒酸楚起来,说道:“叔叔的故事,就是你的故事,他的心愿一定能实现。你也和他一样。”又话题一转说,“你累了一天了,看你也困了,想睡觉就睡吧。”
第二天早晨,天降大雨,宏正不能成行。到了中午,太阳钻出了云彩,无风的山沟里,潮湿和闷凉的气息,让人难以打起精神。早就想上路的宏正要走,又被头人拦住了。
“老天有意挽留师傅,这里的秋天,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雨,道路泥泞,你们还是不能走。”
宏正虽然心里焦急,可还是不得不滞留了下来。
听说头人家里来了个大明国的出家人,一个老人来到了头人家。头人介绍说:“这是村里的一个鳏老头子,思维很古怪,一个大字也不识,说话也少,可是说出话来就头头是道,说的也明白,村民们说他有道道儿,还明白,所以都叫他道明。他经常做梦,说他的梦境,总是在一座寺庙里,后来他有一次去了莲花寺,那寺里的景象和他的梦境完全相同。”
“这可有些意思。”宏正也有了兴趣儿。
老人说:“我第一次到了一潭山莲花寺,就惹了祸。我知道这要遭报应,可是到现在,我不仅没事,有时还有寺庙里的梦。”
太小儿想起了托梦,突然插言道:“爷爷,你怎么有的梦?”
宏正止住了太小儿,“你又想知道托梦了吧,别急,让爷爷讲讲。”
原来,道明老人很少拜神,那次路过破败不堪的一潭山莲花寺,就神魂颠倒,一个心思地要进去。进了庙,便有了一股朝拜欲望,他察看着寺庙里的一切,觉得寺庙里的景物,甚至一草一木也似曾相识。他信步走到一间低矮的关房前,只见房门口横着一块木板封条,好像这房子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一阵幻觉过后,他忽然想起来了,这就是自己经常的梦境。面对关房,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一定要打开房门看看。主寺的和尚阻拦说:“对不起!这间关房已经封死很多年了,谁也不能进。这是我们一位老祖师九十多年前圆寂的地方,里面安坐着他的真身,他圆寂前,留下的话,交待后人不能开启房门,你看这蛛网和尘垢,也是几十年的沉积了,也无人动它一动,我们都不敢惊扰老祖师,施主就别想此事了,这门万万开不得。”
“既然是房子,哪里有永远不能打开的道理?坟墓还有开启的时候呢。”道明按捺不住心中一种探奇的诱惑。一伸手,拿住那封固九十多年的封门板,只轻轻一拽,便拉开了小门。那和尚心里奇怪,厚重的门板,怎么会被这人一拿就开。他急忙拦阻,道明忽然喊出他的法号道:“启真,门对故主自然开,房向新客容自来。”和尚听道明老人称呼他的法号,又说出主人开门的话,口气也似乎是在命令自己,竟然不敢违抗,也顺从地打开了房门,让道明进了关房。
昏暗的小屋里,端坐着一位圆寂的老和尚。身上是已经褪了色的袈裟,棕黑色的干皮抽皱着,包裹着一副明显的骨架,端坐在厚厚的蒲团上,墙上还有一首诗,写道:
故人归来门自开,转世不悟需重来。
待到人间香火尽,方知禅门向谁开。
故事讲到这,道明老人说:“莲花寺里的景象,与我的梦境竟然如此的相像,我回到家中,苦思冥想,至今没有明白,现在听说来了出家的高人,还请师傅指教。”
宏正沉思了许久,太小儿耐不住寂寞,着急地问道:“爷爷,你,这么大的一个梦,你怎么怎么做出来的?”宏正拦住了太小儿的话说:“爷爷说正事,你别插嘴。”宏正说完了,忽然觉得把梦解释了,也是回答道明老人的问题。便认真地说:“梦是不可求的,更不是空想出来的,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会反应在梦里。”
太小儿一听,又有了问:“爷爷,你有这样的梦,是不是当过和尚啊?”
老人笑道:“你看我像当过和尚的样吗?”
“有。”宏正说,“你当过和尚,你的前世,就是这位关房里坐化了的老和尚。”
道明老人微微一笑:“道师说笑了,我梦里确实有那景象,可是前世记忆,怎么会来到我现在的梦中啊。这等奇
怪事哪能会是真的,真叫我难以相信。”
宏正看他依然不悟,说道:“你梦从何来?就是空想,也不会想出这样的巧事来。世上万事万物,皆依天道而行,生生灭灭,来来去去,皆有根基,没有无故的感应,凭空怎么会有如此真切的梦境。”
“不信。不信。”老人摇着头,“我既然是那位高僧,怎会落得个如此孤苦,鳏度了这一生,连儿女也没有留下?”
宏正笑道:“这不正是和尚该有的修行吗?只可惜了你:昔日百岁人,今世不悟身,自闭佛缘路,门开亦空临。”
老人还是摇着头,不相信宏正的话,迷迷蒙蒙地走了。
小屋里空空,道明老爷爷刚才说的故事,太小儿还在琢磨。他躺在板铺上,想着想着,睡眼又朦胧了。
雾蒙蒙的天色里,太小儿爬上了一座山,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坠向了深渊。太小儿想喊,却不能喊出声来,他往山下看,一棵大树探出了枝头,太小儿正好落在了枝头上,缓和了坠力,顺势落到了树下,眼前出现一座小房。他推门进了小房,里面是一个和尚,雾色渐渐散去,太小儿再一看,那和尚原来是一尊坐化了的和尚。忽然,和尚手起,掌中现出一团金光,和尚的手缓缓放下了,金光却飘向了和尚的后心。太小儿不解其意,正疑惑间,忽听那老和尚说:“百年古寺无人来,但悲荒寂门不开。孤僧转世却不悟,满腹真心犹自哀。”太小儿说:“你是谁?”
“我是你们见到的道明,隔世相见的老僧。”
太小儿一听,忽然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急忙退出房门,脚下却是绊了一跤。
太小儿清醒了,抬头一看,见师傅正扶着自己。他刚要说梦,见道明爷爷又走近进了小屋,说刚才回到了家,躺在草铺上便有了一个恍惚,又如梦境。
老人说:“我坐在蒲团上,身轻如烟,蒸腾而起,这梦我以前也做过,就在那次上山之前。不同的是前次落下,便是在卧榻上回味的梦。而这次落下来,似乎被人一推,便又回到了蒲团上。我走出房门,满眼的荒凉景象中,一座辉煌的宝殿拔地而起。这梦更奇了,往日都是夜里梦,今天如何大白天就有这般梦境。如此奇怪,我不明白,这才又转回来找师傅,请求道师为我一解。”
“你到过寺庙关房,接触到了你前世的真身,正所谓灵感所致也,你们是隔世百年的同灵,今世再见的异身,为的是一个修行,那是先灵被你激活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你与前世的你,灵犀已经相通,你还会有更多的忆想,是你今世没有接触过的,可是你会记得你做过。”
“道长所言极是,果然有这般地感觉。”
“这是你的前世告诉了你是谁,好像还说寺庙也有重兴日。”宏正的解释,道明又是一口的“不信”,连连摇头,“都说佛教和婆罗门教善解转世,你们道教的解释更离奇,这怎么能让我相信? 这解释让我更神魂颠倒了,是不是师傅不相信我的话?”
宏正道:“虽然我解释了,可你觉得离奇,我也是耳听为虚,既然那寺庙在,你想弄个究竟,我也想前去看个明白。”
道明道:“那山就在不远,明天我就和道长一起去莲花寺。”
“好。”宏正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小村仍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宏正带着太小儿,和道明老人一起出了村,走到了一座小山下。顺着山路往上走,古老的石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树荫蓬路,湿气薄浊,过了一潭溪水,果然是一座颓败的寺庙。那个叫启真的和尚正站在山门处。
听了一行人的来意,启真和尚前面引路,来到了坐化和尚的关房。
太小儿按照昨天的梦景,看见了老和尚,再看老和尚的真身后心,原来依着一块砖。宏正把那砖拿起来,凹槽处露出一方木片,宏正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人去人来佛缘深,不悟只因无渡人。千载修行荒一世,幸有来人唤梦人。
启真和尚接过木片,疑神绕在眼里,问道:“祖师先老儿,先灵有知,一个‘幸’字,难道他知道后世有人来开悟么?”
“来人是谁?”道明指着木板说,“那后面又有两列字,说的什么?”
和尚道:“道寻千古迷茫,明示今朝开悟。”
宏正说:“这两句写的更明白,修行千年,最后一世的醒悟就是现在。”
“那还写了老爷爷。”太小儿把小手招向了道明。
“哪里有?”道明问。太小儿答道:“刚才是那么念的,如果这么念,那两个字不是‘道明” 么。”太小儿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比划着。
“道明?”
老人再一看,忽然捶胸顿足,拉住宏正的手道:“原来师傅就是我的断梦人。我却不知自己还有千年的修行。”他略一沉思,表情又变了,无端地眨了眨眼,口中竟然吟出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