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正一问,甄酒仙儿便说了出来。
“他家养个兔子,有一回夜里,贺六发现兔子在屋里上蹿下跳,踩翻了瓦罐撞翻了瓷钵,他一怒之下,点着了烛灯,要把兔子关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娘子在梦中喘着粗气,急忙把她叫醒。他娘子醒了,脸色青灰色,满头大汗地说她的梦里,有人正在掐她的脖子,她不能摆脱,幸得被夫君叫醒了,贺六再看那兔子也不闹了。从那以后,他妻子有异常,兔子就大闹不止。”
“他家还供着观音菩萨呢。”甄妻说,“能不能是观音菩萨的保佑啊?”
“当然有关系。我看你们也有佛缘,你们也拜佛吗?”
甄妻道:“我家这酒鬼倒是心善,有点儿慈悲心,只可惜,这地处偏僻,哪里有拜佛之处啊,他要是真拜佛了,也不能得个酒仙儿的名声。”
“你不是说,前街贺家供着菩萨吗?”
甄酒仙儿道:“师父不知,人家家里自己的菩萨,咱们怎么好去麻烦人家呢。”
“信佛的人,讲究善缘。而且供菩萨无所谓你我,菩萨也不是哪家的菩萨,你们做了善事,正应该说与菩萨,菩萨也能保佑你们。”
“师傅这么一说,我这心里敞亮了。正好师傅在,咱们去贺家看看如何?”
宏正看大蛇去的没影了,便应声而起,背起了背囊,带着宝儿,出了甄家。
贺家夫妻二人迎在家门前,与宏正见过,进了堂屋。宾主落座,贺六讲述了宠兔的故事。
“我家这兔子,是我上山砍柴发现的,当时是个小崽子,把它弄家来养着,渐渐发现它比狗都懂事。前几天,我那十岁的小儿子,也帮我下地干活,干累了,靠在树上就睡着了,没一会儿,他被兔子咬了一口,醒来一看,兔子在身边左窜右跳,他刚要和兔子急眼,突然看见一条大蛇已经到了身边。这兔子让他躲过了一劫。”
“狗通人性,这兔子也通人性。”甄妻说,“刚才我们家进来了一条大黑蛇,狗就护住了孩子,还被咬蛇了一口。都说通人性的小动物有灵性,”
贺妻道:“这都是善缘,和你夫君救了个孩子一样,来历也不一般,你们好好待它们吧,很可能你们前世就认识。”
宏正笑道:“你们信佛拜菩萨,果然说的都是明白话。”宏正又做了一番解说。
贺六听了,起身给菩萨上香。两家人拜了菩萨,宏正要引宝儿给菩萨施礼,一回头,宝儿不见了,“宝儿。”宏正喊了一声,宝儿从小屋钻了出来,喊道:“师父,这儿,呃呃。”
贺六听见了宝儿的话,笑道:“看见兔子了吧?它不咬人,你和他玩儿一会吧。”
“我们赶路,不能耽误了。”宏正起身说走,再看宝儿,还在小屋里玩儿兔子。贺六看宝儿喜欢,要把兔子给宝儿带上,宝儿也不多想,摇摇晃晃地把兔子抱了起来。再看兔子在宝儿胸前,毛茸茸,肉嘟嘟的一团,宝儿抱着吃力,脸也憋得通红。贺妻笑道:“小宝贝儿,这兔子比你都大,你怎么带着走?”宝儿把兔子放下,喘着气儿说:“我抱,进背囊,不累。”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那你师傅背你俩,累了怎么办呀?”贺妻一说,宝儿也明白了,嘴角一翘,回到了宏正身边。
宏正和众人刚刚出了贺家,佛龛里金光一闪,落下了一个佛影。
来的神灵原来是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正在巫山脚下一户人家里给人治病,他感知三道村的贺家起了香火,还有道人,他急忙放下手中事,便匆匆赶来贺家。
佛龛里,菩萨现出了身形,他落地站稳,见一个道人带着一个童子已经上了南去的路,自叹来晚了一步。他飘身而起,落在路边,烈日下他向宏正和童子看去。与刚才借着香火映出的景象又有了不同,道人带着一个婴儿,下半身隐在背囊里,上半身斜倚在道人的肩头。胸前挂着绣了荷花的红肚兜,看上去憨态儒弱,却是个大孩子的举止做派,两只眼睛似睡半睁,眉间更有几分灵动。菩萨灵犀受到了感动,他又看了看宏正,心中有了主意,转回身,匆忙离开了贺家。
菩萨回到了巫山人家,见刚才的病人还在祈祷。菩萨看了看刚才施医的结果,达到了预期效果,便丢下一句话,“你自己不注意,饮酒过度,犯病就求我,这不是根本。你该自己多一些修行,少一些放荡。也免得天天祈祷,日日膜拜。你如此自己不作为,我保了你,就是放纵你,岂不是害了你?”菩萨通心走意,对那嗜酒的病徒告诫了一番,便出了房门,起身飘在空中,他要把看见了童子的事,尽快告诉油香佛。
贺六恭送宏正,忽然想到了有一商队南下,正在临近的小镇集结
,便将宏正叫住,将此事告诉了宏正,宏正一听有此便利,改道东行,再随商队南下,既省却了诸多不测,又能与商队彼此照应。他不假思索,回身上了东去的路。
按照贺六子指点,宏正当晚就找到了商队,商队两天后才能出发,宏正也只好等待,滞留了两天后,才跟随南下的商旅启程了。
南行的旅程,宏正随商队同行,少了许多麻烦,省了许多烦恼。走过了大理,穿过了原始森林,秋去冬来日,又天气转暖时,他带着宝儿,与下南洋的商队分道扬镳了。师徒俩转向西,上了去西域的路。一路上风餐露宿,防寒雨,斗烈风,驱瘇蛊,防虎狼。宏正给宝儿讲故事,说典故。宝儿会说话了,宏正教他学大明的言辞,习西域的话语。一路的艰辛,眼前已经是西域的暑热季节了。
这一日,宏正走过一道丘梁,登高远望,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地界,天竺山衬托在远山的青影里,宏正的心情顿时畅爽了。他对宝儿说:“徒儿,咱们快到家了。到了家,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大觉了。”
背囊里的宝儿,连续的行程,让他困乏的多了,下地欢跑的时候少了,他攀上师傅的肩头,问道:“咱们的家,是多大的房子?”宝儿的话已经能说的清清楚楚了。
“家是居住的地方,不一定有房子。咱们的家就是道观,别人的家在城镇,在村庄,咱们的家在山上,在山洞里。”
“山洞比在村庄好吗?”
宝儿的话没完没了地问开了。说话间,师徒俩走下了丘坡,眼前现出了一个村庄,笔直的路,从村子穿过。宏正道:“好了,到了前面的村庄,咱们就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再往前走一段,咱们就到家了。”
宝儿道:“师父,你说咱们的家在山上,山在哪儿啊?”
宏正笑道:“哎呀,我这小徒儿学会动心思了。你不是想知道咱们的山吗,看看吧,就在村庄那边,远处的山影,那就是了。”宏正说着,用手指向了远方。
宝儿顺着师父的示向看去,也飘起了小手问道:“是不是有亮亮点儿的那座山呀?”
宏正听宝儿说有亮点儿,重新向天竺山看去。果然,天竺山衬托在远影的青山轮廓里,青色的轮廓中,悬浮着一点虚光,白里透黄,也只有小米粒大小,不细看,也很难发现。宏正问宝儿道:“徒儿,你看没看见它是从哪儿来的?”
“没。”童子答话未完,忽然又指着天竺山喊道,“看!飞了。”
宏正再看,那亮点儿,已经升起,冲向北天,像流星一般地划出了一道痕迹。宏正心想:难道天竺山发生了什么?他心思沉重,脚下也越发疲软了,路边树下有个石墩子,他面向石墩子对宝儿说:“宝儿,为师走不动了,你累不累?咱们就在村子里歇息一会儿再走,歇息歇息。”宏正故意放慢了语速,宝儿显然是听挺明白了,“呃”地一声冲着石墩子飘了一下小手。宏正伸出了大拇指。
这是一个叫天竺林的小村落,几座土坯茅顶房,坐落在道路两边。宏正把背囊放在石墩子上,让宝儿躺靠在背囊上。宝儿刚刚安顿好了,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宏正向街头看去,一个年轻人,头上是浅色的包头巾,上身穿着一件出家人的衣服,看上去,身形壮硕,相貌堂堂,一副行者的模样。他正在向一个村民问路。
村民是一位老汉,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破坎肩,看上去很不顺眼,很显然是破褂子截了袖子改成的。老汉手里拿着草编帽在胸前扇着凉,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藤条拐杖。稳稳地坐在街边的一条枯树根上。
行者走到老人面前,“哎”了一声,问道:“这里有一个道观还有多远?”
老人黝黑的面色毫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把手中的藤条拐棍抬了一抬,撅了一撅,说道:“拿我这棍子量,要走两个时辰。”
“这是多远,你怎么还用棍子量?”
老喊说:“我们这儿远近都论里,可是你不讲礼,我也就只好用棍子了。”行者表情一钝,自然听出了话里的话。怒色泛起在脸上,“你这老穷鬼,活的不耐烦啦。”他伸手抓住了老人的衣襟,“噗”的一声,半糟的破衣服,一边的肩缝被扯拽开了。
二人的对话,宏正听的清晰,他按住宝儿,急忙起身,不由自主地向街边走去。
“你也是半个出家人,出语伤人,这就是你的修行吗?”老汉对年轻人的强硬毫无惧色。年轻人余光里看有人走来,只好收起了怒气,撒开了拳头,一甩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宝儿突然看师父走了,急忙抬着背囊跟来。问道:“师傅,又走么?”
宏正看那人走了,便回来接宝儿说:“
这有个爷爷教训那人了,我给你讲过的礼节礼貌,那年轻人就没有礼貌。你要是看见老爷爷,该怎么办?”
“要有礼貌。”
二人说着话,到了老人面前,老汉裸着半肩,看见了宝儿,又是一个道人带着,面有异色。
宏正上前道了一声问候,“老伯好,贫道有礼了。”
宏正施礼,宝儿也学,他把红肚兜展平,拱了拱手,“老爷爷好,贫小童子有礼了。”老人见了,开怀笑道:“有礼,有礼。我才是真正的贫,贫老爷爷也有礼了。”他慢悠悠的回应了宝儿,又用惊奇的口气感叹了一声,问宏正道:“奇妙,奇妙。出家人,这么小的小婴童,也能说话,也能行礼。这让老汉见识了。你们从哪来,到哪去?”
宏正扭头看了看宝儿,好像在说:“你能回答么?”
宝儿小手往前一飘,喊道:“我是从大明来的,要到西域去。”
老人一脸的怀疑,问道:“你们是从哪个大明来的?”
“就是大明的大明呗?”宝儿慢声慢语地辩解,依然没有说清楚。
宏正急忙解释道:“就是原来的大唐国。”
“是不是郑和……”
“对,是,是郑和。”宝儿一路上听师傅讲了无数遍郑和下西洋的故事,不等爷爷说完,应对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半肩拉住了宝儿的小手道:“你们从大明来,这么遥远,你们能走过来,叫我这贫老爷爷想也不敢想啊。你们还去哪个西域?”
“就是西域的西域呗。”
宏正看宝儿还是说不清,解释道,“我这童子只知西域,不知脚下已经是西域了。前面不远有个天竺山,山上有个紫云洞,那就是我们的道观。”
“听说过,听说过。天竺山的出家人,大明的道家人。”老人又转向宝儿说:“你这么小的童子,就走这么远的路,已经到了西域了,怎么还不知道啊,这村子叫天竺林,和你们的天竺山一样,也是西域的内地了。看你这么小,就走这么远,能游遍大明和西域,多好啊。你知道么,爷爷也曾想过去你们大明国看看,只可惜,现在老了,和你也不能比了,贫爷爷到死也不能如愿了。”
宝儿问道:“我师傅也说过死,什么是死啊?”
“就是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不是睡觉觉了么?”
老汉笑道:“睡觉觉还能醒来,死了就像石块块一样了,埋在土里也不能醒来了。”
宝儿听了,认真起来,问道:“老爷爷,我能变成石块块吗?”老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刚来就想走?好,那我就给你算一算。”
宝儿看老爷爷掐着手指,想起师傅说过人的大小是用岁表示,便问道:“老爷爷,你你算我有个几岁?”老者又笑了起来,“一个岁也没有,你能活到死呀。”宝儿一听,有一个“死”字,知道不是好事,面有惑色地看看师傅。宏正笑道:“别急,老爷爷还没说完呢。”
老汉笑道,“活到死,先要活到老,什么时候长成我这样,你就剩不下几个年了。”
宝儿低下头,品味着老爷爷的话,突然说道:“老爷爷,师父说我永远永远都是童子,可是我想长大。”
“你会长大的。”
“谢谢老爷爷,你算的准。”
“哈哈哈哈,看来你的这个贫老爷爷还有几点儿用。你们的天竺山,贫老爷爷也知道。”
“那你就去呗。那是我们家,肯定肯定有好吃的,看你饿饿的,脸都瘦瘦的,黑黑的。”
“谢谢小童子。”老汉拉着宝儿白嫩嫩的小手笑道:“你真让爷爷开心,我这把年纪了,有你敬待,这就是一顿大餐,比吃什么都香啊。”
宏正看宝儿没头没脑地问话,便打断宝儿道:“别说啦,和爷爷再见吧。”
老人也说:“走吧,到天竺山,要想天黑前赶到,你们还真要加紧呢。贫老头子就不耽误你们了。”老人忽然低沉了表情道:“刚才那个行者,就是找你们的,看样子他不认识道家的装束,又看你们是过路的,所以没和你们打招呼。我看这厮来者不善。”
“不善,就是坏,就是不讲理。他怎么不善了?”宝儿问。
“你这小童子,还明白不善就是不讲理。”老人一边问,一边站了起来,把手里的藤条拐棍抬了一抬。又说道:“他怎么不讲理,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宏正解释道:“刚才我们也听到你和他的对话了。我们回我们的山,不管他,让他自去吧。”
宏正让宝儿进了背囊,与老人告辞,向天竺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