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终于近在眼前了。李默急忙进了船舱,他没忘记仙药仔。油灯还在燃着,李默合掌念叨了一番,油灯的火苗抖了三抖,他知道仙药仔有应,一定是自己往地府核灵去了。
台州海域,刘老汉为大明号指明了方向,让儿子三旺留在船上,自己上了自家的小船,和另两个儿子直奔台州去了。
大明号继续北上,又是一夜的航行,第二天,南风依旧,天上有了浓密的乌云,一场雪已经近在眼前了。三旺站在船头,远远地循着海岸,判断着前进的路程。
宏正看三旺迎着寒风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上前问道:“三旺,不冷么?”三旺回身示意,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又要下雪了。长江以南,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寒冷,这天太厉害了。往年连冰碴都少见,今年过了年,遍地都是冰,我前天离开杭州时,运河已经有封冻的意思了,如果这般地寒冷,真就不好说了。
宏正看三旺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的机警,问道:“三旺,我们走长江入海口,长江不会封冻就行,听你这话,你是不是还在考虑躲避你的上司对你的追拿?”
“正好相反。”三旺扭头看了看甲板上的人们,正谈论着已经开始落下的雪花,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说:“我想耍点儿小聪明,怕说出来,你们都不同意。既然师傅看出来了,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们原本从长江走,但船民有去苏杭的,还有去绍兴的。若是提前下船远,到苏州和镇江的,走长江再回头也远。我是想从钱塘江进入杭州,再转入运河走苏州,最后过镇江,入长江,这对一船人来说是个最好的路径方案。沿途下船,大家都方便。我考虑的是你们的大明号,至于我的行踪,不让卫所发现就是了。”
宏正道:“你考虑的很周全,可是走杭州运河,咱这是大海船,恐有不便。”
“若是平时,你们这船可是不行。师傅也知道,我刚刚离开杭州没几天,所以我知道今年本地少有的连日雨雪,让钱塘江的水位和运河的水位都上升了,现在又下了雪。所以,此时行船运河没问题,而且咱们这船还是平底船,再加上陆续有下船的人,船轻了,水位也不低,就更没问题了。”
宏正拦住道:“现在航向对了就好,第一关还是要应对禁海逃关。你这个方案我没感觉不行,但有了关卡,你又不能露面。”
三旺道:“师傅能看,就看看我在哪儿有麻烦?”
“这还用看吗,官兵所在,便是麻烦。”
三旺说:“杭州有稽查。但是我们半夜过杭州,可以钻其疏漏。那河口当值的有人,这我知道,我也可以应付,到了半夜,这边大船通过就是了。”
宏正说:“这个坎儿果然能过去,别的就都不算问题了。只是需要智取。”三旺听了宏正的话,心里高兴,下定了走杭州的决心。
大船北上,雪开始下大了。太小儿从赏雪的人群中跑来,嘴里喊着:“师傅,下雪啦!你们怎么不看呀?”三旺接住太小儿,用手指挡住嘴,“嘘”地一声说:“别出声,我和咱师傅正谋划上岸的事呢。”太小儿依然问道:“是谁在下雪,是妈祖菩萨么,还是老船长又来了么?”
三旺说:“太小儿,你从南洋来,当然没见过下雪了,这雪和谁下的没有关系,和天冷有关系。西洋和南洋,那边没有寒冷的冬天才不会下雪。你到北京,那里可是冰天雪地。”
太小儿对三旺的答案似乎没有满足,他仍在看着天空,看着大海,问三旺雪花落在海里,怎么不见了,落在船上怎么铺的平平的。三旺心在进杭州城,也没好好理会太小儿。
李默看太小儿小脸儿被风吹的通红,让他进船舱躲风避冷,太小儿却不从,他看船甲板上的雪又加厚了几分。更有了兴趣儿。挓挲着小手在雪上跑脚印儿。三旺喊道:“太小儿,你别乱跑,有冰处踩上就摔你个跟头。”说着,拿起斧头,走到了甲板上的结冰处。
李默砍冰,甲板上有了几块冰块儿,太小儿见了,又有了好奇。他捡起了一块儿大的,“这就是冰块儿么?好玩儿。”
李默说,“有冰就滑,踩上就摔跟头,你的鞋上沾了水,踩在冰上,鞋就粘在冰上了。你要是用舌头舔一下,还能把你舌头粘住呢,太小儿拿了一小块冰,毫无顾忌地一舔,“呀,呀。”太小儿被冰粘住了舌头,也堵住了嘴。
“别动!”三旺看见了喊道,“一会儿就下来了。你要是用手硬拽下来,舌头能带下来一层皮。”说话间,太小儿嘴里的冰块果然掉了出来,落在了更大的一块冰上,他又去拿,拿起了小冰块,大冰块儿也给粘了起来。太小儿看了看合在了一起的两个冰块儿,惊奇地喊道:“哎,真能粘住,好玩儿。”没一会儿,太小儿沾着水,把冰块儿落了起来,粘成了冰塔,也有一尺高。太小儿高兴地看着三旺说:“三叔叔,你看,我弄的。”
三旺在嘴边立起了手指,“嘘”的一声说:“你怎么还叫我叔叔,我不是说了嘛,你是我师兄,你叫我师弟。”说完,把太小儿拉入怀中,用自己宽大的军服拢住了太小儿,遮挡着雪花。冻红了鼻子的太小儿感到了暖,便老实了。他也静静地听师傅和三旺说着大明号进入大陆走运河的方案。
大明号挂着满帆,沿着西侧的海岸行进,走到了黄昏,一边的海岸变成了两岸相挟,老督军也知道前方进了钱塘江,脸上显得十分地兴奋,他没想到三旺要走钱塘江入海口的方案,给他解决了最佳的行进路径。他把问了几遍的问题又问了出来:“咱们的船吃水太大,运河里能走吗?”
“能。”三旺还是肯定地说。
老督军忽然问道:“要是运河能走,卫所能通过,咱们应该早进运河走甬江,从宁波过来。”
“大人,进入甬江,镇海就有卫所,而且一直到钱塘江这段运河不那么顺当,水位落差也大。这样的天气,就更不好说了。不如现在咱们走钱塘江痛快。到了杭州,下了一部分人,船轻了,再过杭州闸口走运河就更把握些。这条捷径只能这么走。”
“到了杭州,能避开闸口的军兵吗?”
“能。咱们正好在夜里子时走,我有把握。”
老督军一挥手,转向了船工喊道:“从现在起,你们都听三旺的指挥。”
“不行不行。”三旺急忙摆手。老督军又说:“不管能不能行得通,这杭州水道只有你熟悉。只要船能进运河,你就大功告成了。”
三旺说:“这里水道很多,我知道走哪儿,只是咱们的船大了些,只能走闸口,这一处不能避开稽查。现在是冬季,因为怕封冻,闸口都留着,所以都是畅通的。”
“若是有人把守,你如何处置?”
“我先去卫署,看看是不是熟人。你们到了子时就往前走,我迎接你们。”
三旺和老督军做出了约定,杭州城已经近在眼前了。三旺独自下了船,徒步走进了杭州城。
运河边,空旷的码头静悄悄的。运河卫所,是个高凸脊的房子,像个小楼。
房子里冷冷清清。一盏油灯下,一个身披棉衣的当值兵,蜷缩在桌旁,头趴在了桌子上,脸扭向了堵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眼睛闭着。
外面的风声,夹杂着扑簌簌的雪落声。在这声音里,似乎有了脚步的声音,由远而近。困盹人抬起了头。
门被推开了。微弱的灯光里,二人对视,都认出了对方。当值人是个老兵,叫许得多。当头问道:“你,你这个刺儿头,怎么还在这?你不是跑了吗?”
“跑?该跑的都不离开,我不该跑的,干什么跑?”
“你是又来微服巡检来了吧。”
“老哥说笑了。”三旺说着,掏出了一个酒葫芦,放在了桌上,掸落了身上的雪,嘴上说:“我来的晚了,就是没有下酒菜。”
许得多表情略略地舒展了,说道:“有这个能热乎热乎就行。”他打开葫芦口,闻了一闻,一仰脖,就是一口。三旺问道:“现在又没事儿啦?”
“没事?你惹了事,我们也跟着挨罚。老一套,拿大伙儿撒气。你倒是一拍屁股没影了。”
三旺拿起葫芦,也喝了一口,又把葫芦递给了许得多,看他又喝了一口,这才开口问道:“老哥,兄弟有一件事,老哥许得么?”
“你的事只能找朝廷,皇上才能解决的,你找我何用。”
“有一条船,必须走运河,老哥许得吗?”三旺单刀直入地说。
“等等,这我得问问。你带来的不是倭寇吧?”
“老哥,你想到哪去了。”
“那就是私商船。”
“也不是。”
“那就没有大事了,我当然许得。我不许别人,也不能介意你呀。”
三旺又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当值么?”
“有人值就不错了。现在这运河没有船走,这你比谁都知道。卫所如此空虚,我也怕倭寇来,还有私商贸易的船,他们敢用武装和朝廷对抗,我一个小兵卒,敢挡谁。不知牛老弟的船到底是那一路?”
三旺说:“甭管哪一路,我这船,明早通过,赶上你当值,我让船尽早提前。走完了这一趟回来,老弟一定重重地谢你。”
“怎么,你还真是来探路?”许多变了神色。
“是真的。老哥不许了么?”
“许,咱们这样的,能有吃饭处,这不是善哉嘛。既然我应了,你也说说,你投靠了何方神圣,将来你发达了,我也投你帐下当个小喽啰。”
三旺笑道:“这要让老哥失望了,我是在为人找吃饭处。这一船人都是郑和下西洋的人,现在回来了。他们都是对朝廷有功的人。”
“偷渡。”许得多豁然站起,“闹了半天,你
想在我这儿蒙混过关。”他扭头冲里屋喊道:“二铁!出来。”
屋里的门“吱嘎嘎”的一声响,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人,睁开睡眼问道:“又有什么事儿啊?”
“明早要通过一条船,这是引航的牛三旺。”
微弱的灯光里,二铁凑到三旺面前一看,一掌推在三旺的肩头,喊道:“还真是你呀,牛三旺。你是回来了,还是又回来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但我没回来。”
二铁道:“得,算我没问,准知道你不能回来。”
“也算我没说。我回不回来,你应该知道。”
二铁听了三旺的话,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说道,“等等,一条船,你是不是倭寇派来的奸细?”许得多也说:“这话我也想到了,他说一船郑和的队伍回来了,他带路,这不是拿咱们当鬼糊弄吗?若真是奸细,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二人说着,拉开了架势,要拿三旺。二铁说:“三旺,我知道你有些身手。可是你真说不清楚,我们俩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你给拿了,先说下,这可不是帮狗官拿你。”
三旺听了二铁的话,脸色也变了,激动地一抱拳,“两位老哥,我三旺不能报效朝廷,也对当官的失去了信心。但我做事,都是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想到你们如此艰难,如此委屈地坚守在这里,真遇上事了,也如此地尽职尽责,皇帝知道你们如此,也会对你们的忠勇给予嘉许。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们,这一船人,面对海禁叫偷渡,可是面对朝廷,那就是郑和的远洋大军,回朝廷复命。”
二铁道:“果然如此,有何凭证?”
“你别急,我说的都是凭证。这些人,有郑和第一次就下西洋的,也有第七次留在那里的。如今郑和后的人满天下,他们不忘故土,不忘家乡,在海外生儿育女,他们不能传承朝廷的使命,却传承了中华民族的一脉。他们的心对祖国牵挂,对祖宗牵挂,行天道,尊儒善,扬大明的威望,承祖先的善德。前天他们还在八鱼岛,让一船倭寇葬身了海底。”
“等等,怎么回事?”二铁一听,来了兴致。三旺也不保留,讲述了风浪中大明号斗海盗的故事。许得多似乎不相信,问道:“这故事挺好听,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有如此气壮山河的来历,也不能当通关文牒使啊。还有可鉴的凭证吗?”
三旺道:“你也不想想,他们被留在了海外,失联几十年了。就是有当朝的通关文牒,也得先进京办来之后才有啊。”
二铁说:“可是我们不见文牒不放行,这你也知道的。要是让抓你的那狗官赶上了,说你带来了倭寇……”
“现在我找的是你们俩。”三旺打断了二铁的话,“我真带着倭寇来,也不会这样冒着大雪,带着好酒,单独来找到你们。若要动手,就凭你们俩,不一定能对付得了我,但我不动手。”
二铁也是个火爆的性子,“三旺,你说别的没有用,我还是那话,你带着船来,要是朝廷的违禁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你想通过咱们的关系,就是拿一葫芦酒给我们麻翻了,我们也……”二铁突然停住了,他提着鼻子闻了闻,眼睛也转向了桌子,许得多看二铁的表情,笑道:“唔,你说有酒,果然有酒,我喝了多时了,也没倒下。”二铁看了看许得多,拿起酒,一扬脖子,喝了个精光。
“既然明天来,现在扯什么,我先睡个热乎觉。”二铁说完,转身回到了里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许得多说:“我看也是,你也用不着赶早赶晚的。有话明天白天再说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是三旺预想到了的,嘴上却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光看脸,能看出文牒来吗?你们非要看不可,那白天就白天吧。你们也是我的好哥们儿,就不给你们找麻烦了。”三旺说完,退出了小屋。
三旺离开了运河卫署,绕过城区,回到了江边,正看见了大明号应约而来。
大明号上的船民,有到杭州的,有去绍兴的,都已经下船了。三旺上了船,一声令下,大明号顺着钱塘江,向杭州城的闸口驶去。
大明号撑着强帆,在飞旋的大雪中,静静地前行。
三旺伏在船头观察着两岸的动静,雪色朦胧中,依然能辨出模模糊糊的城区轮廓。老督军站在舵工的身边,李默帮着掌帆,手里拉着帆绳,宏正一会儿看看黑暗里的杭州,一会儿看看三旺的举止。船舱里,闯关在即,人们在说运河,说杭州。
太小儿一天的兴奋,终于在油灯下的故事里升起了困意,他闭上了眼睛,可是盼望已久的大明近在眼前,刚才下船的人们,有动情的,有呼喊的,到家了的情怀回荡在茫茫的夜色里,也让太小儿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尽管一天的困乏,让他困意泛起,可是魂灵早就按耐不住了。
太小儿人睡沉了,灵影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