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正走上了西去的路,太小儿依然沉睡在背囊中。
秋天的风惹怒了大地,草木卷着风声,大树举着高枝,一切生命似乎都在与秋风叫阵。
宏正向西域走去,从日出走到日落,从秋凉走到冬寒,一路上也常见村落,也偶遇人家,也见义勇为,助人为善。降妖劫,避匪恶,穿过了山野莽原,走过了恒河流域,在冬月将尽,大地回暖的季节里,终于看见了天竺山。
天竺山,还是那样峻峭,春风里,到处都是早萌的生机。顺向的风,让宏正欣然感叹,不时地也有诵词吟句。
“天竺山,是家园,风随人意至,林应归心欢。”
太小儿听师父的慨叹如吟似唱,也学着抢了两句道:“天竺山,我家园,有我在,乐无边。风林翻波如海浪,就是浪里不走船。”
“好。”宏正感慨道:“太小儿,不经过大海,你想不出这样的词句来,你果然有了静坐山洞也得不到的修行。”他看着太小儿天真地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酸楚。
“太小儿,有你在,我们的确乐无边,可是以后为师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怎么能不在了的?”
“这是天道,谁也不能躲过,人来到这个世上,一定会有一日离开这个世上。你也知道,为师可能在天有职,老太爷让为师去,为师就不能不去。撇下你了,你怎么办?”
“那还有师兄呢。”
“可是再过多少年,他们也和为师一样要离开,天竺山后继无人,将来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还乐无边么?”
“那我就自己玩儿,一直等到师父办完了天职回来。”
宏正苦苦地一笑,叹道:“当初收你,为师也没想到将来。这里远离大明,远离家乡,你没有为师会孤独;可是如果没有你,为师也会感到孤寂。”
“那你在天上也孤寂么?”
太小儿的话问到了宏正的揪心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太小儿急忙说道:“师父,你上天,我也能上天,你孤寂了,我就去找你。”
“打住。”宏正表情温柔,口气严肃了,“为师怕的就是你不甘孤寂。你可不能随便上天。”
太小儿还有话要说,前路迎面来了一队人,人群里忽然跳出一个年轻人,冲着太小儿招手,“嗨嗨,小弟弟,我认识你。”
太小儿懵懂着眼神看了过去,问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当初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你的小哥哥,现在我都长成你叔叔了。”
“小哥哥?”太小儿还在想,年轻人跟着人群已经远去了。
“师父。”太小儿又把刚才小哥哥的话题捡了起来,“以前见过我的人都认识我,都能帮我,师父说我孤独,我那么多的小朋友,他们一定一定都能帮我呢。”
“你说的对,可是再过多少年,他们成了老爷爷了,还认识你,你可很难认识他们了。但是他们的小孙子,又是你的小朋友了。你的小朋友只能是越来越多。”
“太好了。刚才那个小朋友,我就没认出来,再见到人,我得先认一认了。”
一道弯路拐过,前面现出
一个小村子。过村的路上站着一个老汉,太小儿到了近前喊了过去。
“前面的老爷爷,你认识我么?”
老汉扭过头来看着太小儿问道:“这孩子,听你的口气,你是认识我啊。”
“我是太小儿,以前以前的太小儿,天竺山的贫道童,你怎么忘了?”
“我没见过你啊,不过我还真听说过,那道观里是有个小童子。”
“那就是我,就是我。”太小儿高兴地喊了起来。
“哎呦,听说你长了许多年都没长大,你怎么现在还这么小啊?”
“我是童子,不长大,也,也长不大。”
“那我就认识你了。你这童子奇,过去只在耳中过,今天算入了眼了。”
太小儿没想到这个听说过自己的爷爷对自己也相认了。他冲着已经走过的老汉摇着小手不停地喊着“再见”,直到树影遮住了视线才安静了下来。
刚刚的两个场面让宏正孤寂的心情得到了舒缓。他觉得太小儿把什么都看的好玩儿,这乐观的常态应该让太小儿顺其自然地延续下去。
“天竺山,我回来啦!”
“师哥哥,我回来啦!”
熟悉的天竺山,吊起了太小儿的兴奋,山脚下响起了几年也没有过的喊声。
知学和知成,自从师傅和太小儿离开了天竺山,便时常坐在紫云洞前,掐指捏节,摇签推卦,心中祈祷师傅和太小儿一路平安,逢凶化吉,早早归来。白天里,二人常常眺望山门以外的远方;到了夜晚,二人也常有牵肠挂肚的梦境,转眼间,寒暑数转,春秋几度。
这一天,二人在菜地里干完了活儿,看看天上的太阳正当午时,知成有些困乏,便躺在温暖的大石头上打盹。一觉醒来,见知学在树下打坐,起身来到了知学面前,神秘地说:“师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奇怪,天上落下了一片白云,我跑去观看,却见是师傅和太小儿,我一喊,眼前又什么也没有了。”
知学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你总做梦,上回你梦见个老太太,愣说是反梦,说太小儿回来了,人做梦那是肝火太盛旺了。你做了那么多的梦,每回都是一场空,还是你自己解吧。”
知成见师兄不应,弄了个没趣儿,便又回到了大石头上。知学听知成没了动静,睁开眼,低下头,掐了一回指头,“哎?我也算出来了,山门罩彩云,洞前落天花,只见太小儿,不见师傅。”
“你还说我呢。”知成道,“你那指头都掐出茧子来了,还不是和我一样,你也是没把太小儿掐回来。”
知学只好又打坐。
知成静静地躺着,忽然又喊了起来:“哎,我怎么好像看见了一条蛇?”
“我也看见了太小儿的黄鼠狼。”知学道,“那大花蛇一定是太小儿的大黑,我看今天的感觉像是有了。”
知学放开了盘腿,猛然地站了起来,往山下看去。知成也一骨碌爬起来,说道:“看什么,咱们闲着,干脆就下山溜达一圈儿。”
知学笑道:“你直说迎一迎不就完了么,走。”
二人出了山门,环望四野,除了满山的树影
,就是山外的草原,一切都和往日一样,还是静悄悄的。
“回去吧,又白跑了一回。”知学又没精打采地说。
知成道:“他们回来,一定很突然。”
“为什么?”
“你看这大地,荒草就一人高,现在又发绿了,再好的眼力,也白费,就是他们到了跟前,草密遮眼,还是难以看见呢。”
知成话音未落,知学喊道:“别说话,我听着好像有声音。”
两个人静了下来,似乎风也静了下来,远处果然有嘤嘤的细声传来。
“是太小儿!是太小儿的声音!”知成不等听清,嘴里喊着,人已经向声音的方向跑去了。
“太小儿!太小儿!”知成边跑边喊,知学也紧跟在知成后面迎出了山界。
太小儿正往前走,忽然听见了两个师兄的喊声。他不等师父发话,点着小碎步,摆动小胳膊,向着山门跑去。
师兄三人相见了。
太小儿被举在了空中,“哦呀哦呀”地叫着,两眼里已经含了泪,嗓子也哽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知学揪了一把太小儿的小脸蛋儿,说道:“看你,一点儿也没长大。”说完,迎向了宏正。知成抱着太小儿,也来见师父。
二人与师父相见,自是一番地问候。
宏正看太小儿傻愣愣地不说话,问道:“太小儿,你盼着回来见你两个师哥哥,现在怎么啦?”
太小儿终于开口了,小手冲着两个师哥哥一飘,“你们,你们怎么也成老爷爷啦?”宏正这才明白,太小儿是看知学和知成的胡须都比以前长了一大截,笑道:“你没有变,你两个师兄不能不变,再过几年就更变成爷爷了。”
知成道:“怪不得刚才见面,太小儿哦呀哦呀地叫,原来是被老爷爷的师哥哥给吓着了,一定是以为我们是假扮的。”
师徒四人说着话,走进了山门。
知成看太小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胡须,笑道:“太小儿,你的童子功,我们学不来,就只好一天比一天老了。”
“我教你童子功,你不就会了吗?”
知学也接上一句,“太小儿,如果行,我们早就让你教了,你以前也教过我们,不是还这样嘛。”
太小儿突然把灵绳拽了出来,两眼四下里看。
“怎么了,太小儿,又有什么感觉了?”知成话音未落,太小儿突然小手一指,“那儿,一个蛇。”
“看看。”知学道,“我就说是大黑来了嘛,原来就是来迎太小儿的。”
知成道:“太小儿,那是大黑,你不认识了吗?还有你的红毛儿呢。”
“在那呢。”太小儿往山崖的石缝处一指。
顺着太小儿的指向,知学也看见了,喊道:“看见了,红乎乎的,这真是来给你太小儿接风的,他们也牵挂着你,看见了你,他们心里也开心了。”
“那,怎么怎么,你们的眼睛也能看见蛇和黄鼠狼,你们的眼睛也成仙啦?”
“成了,”知成道,“但是我们成的没有故事。你回来了,我们就等着听你讲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