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为什么这样亮、这样利,似两把锥子将我钉在原地……他怀疑了,必定是怀疑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神色,沉默对峙不过数秒,对我来说却是太久。
他忽然抬手抚上我脸颊,沿下巴滑至颈项,掌心握枪多年磨出的粗茧摩娑在我细嫩肌肤,竟带起颤栗的感觉。然而我知道,此刻只需稍一用力,他便能立刻扭断她脖子。这双手,是否也会毫不犹豫掐下来?
我仰首望住他,微微喘息,喉咙里带出啜泣般细弱声音。窗外微光映射进来,我却心跳如鼓。
“你在怕什么?"他逼视我,让我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怕很多。"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眼底脆弱不加遮掩。
"包括我?"他迫近我,一下子迫得我无法呼吸。
"是。"上一瞬我已想到如何遮掩过去,然而下一瞬,仍是心甘情愿说出真话。暗影笼在彼此脸上,只听见各自的呼吸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颈上蓦的一紧,下巴被他重重捏起,来不及抵挡和思索,已陷入他火热的掠夺,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他吻住我的唇,薄唇柔软而轻柔,吻住我冰凉颤抖的唇瓣深深吻住,唇舌相迫,令我惊惶的舌尖走投无路,被他紧紧抵住,不容躲闪。
喘息里交缠,战栗里沉溺……神智被袭夺一空,我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在眩晕中飞堕,再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挑任何事情,想不起危险与疑虑,他将我轻轻抵在床头,两人渐渐滑至柔软枕上,我的长发丝丝缕缕绕在他指间,浴袍已敞开,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耳鬓浮动浴后幽香。情迷意动间,我喘息渐急,身子却也颤抖得越发厉害,在他怀抱中渐渐蜷缩,身子不由自主紧绷。
下一秒,脑海中,银光一闪,我猛地震惊住,然后身体下意识的想也不想的推开了他。
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恼怒和不解,此时,目光漆黑深沉,姿态闲适的靠在背后的床头上,抱着臂打量着我,暗藏着深意。
我连忙笑道,“不好意思,是我失态了。或许刚刚惊吓过度,所以反应过激了,要不?我们重来?”
说完,作势靠近他,结果意料之中,他想也不想的推开了我。
“傅斯年教你如何靠近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必要的时候,别做些假矜持的事情吗?”他低沉的嗓音没有起伏,目光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瞧着我。
我听得心里发毛,刚刚是身体下意识的作出抗拒,但现在整个人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多么的愚蠢。
“那霍老板打算对我如何处置?关起来枪毙还是一脚踢回霍斯年身边,让他亲自惩治我?”我笑了起来,漫不经心。
他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片刻,他抬了下巴,“你自己说呢?”
“既然他把我送给你,那么怀瑾的人都是你的,想怎么样,你说了算。”
他拧眉,“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还是你还在试探我的底线?是不是没看见过我杀人,所以你觉得我不会动你?傅斯年又如何,我想我就是把你在他面前枪毙了,他都不会说什么。”
闻言,我笑了笑,很认同的点点头,“也许。”
......
霍仲亨只是缄默,起身走到窗前,也不说话了。
我看着他背影,觉出拒人千里的孤峭,其实他并不需要我吧……一时间心下寥落,默然转身退开,软声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甫一转身,却听他淡淡开口,"我的夫人过世了。"
我一呆,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是他远在家中的元配妻子……我该说什么,一个见不得光的歌女,该对她恩客的发妻过世表达遗憾、哀伤还是什么?
"那么,给你倒酒。"平静地转身,步向酒柜,语声淡柔,"喝一点酒,悲伤会好些。"
打开酒柜旁的壁灯,拿起白兰地倒进两只杯子,浅碧色的壁灯光芒将酒的颜色映得似毒药般幽绿。端起一杯,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却听他说,"我并不感到悲伤。"
"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霍仲亨自嘲地笑笑,在窗前摇椅中颓然坐下,意态落寞。
我顿了顿,端了酒杯走到他跟前,屈膝跪坐地毯上,靠在他膝边,"可你看上去很难过。"
霍仲亨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她十五岁嫁给我,成婚两个月,我便去了北平……那年我十七岁。"他沉默,我便叹息接口,"从此一别,郎心似海,妾心成灰?"
"那是戏文。"霍仲亨垂下手,缓缓抚过我头发,"北平那会儿还叫京城,我雄心万丈去赴功名,踏上天子地,便将家中琐事都抛在脑后,浑然忘了自己已经娶亲。接到第一封家书,却是家母写来报喜,告知我即将做父亲。"
他第一次同我提到家中妻儿,默然垂眸,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官宦之家多早婚,他那么早娶亲生子也是平常。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如何懂得为人父的责任。霍仲亨似知道我心中想什么,苦笑了下,"那时也不觉有何可喜,倒是惊了我一跳,大感不可思议。"
"之后呢?"我仰头问道。
"之后,又过了两年我方回家,子谦已会走路说话。"霍仲亨摇头笑笑。
子谦,他的儿子叫子谦,算来年头也该有十七岁了,比秋儿还大呢。我低了头,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他也不在意,径直说道,"一晃许多年,我长年在外,即便节年回家,同她也是相对无话。她从不问我做些什么,早年知道我在外面有人还劝我正经纳妾,往后也不再提了。子谦成年后,便外出念书,她一个人住在北平,若没有家信来,我也记不起还有那么一个人。"
我怅然想,一个贤良的旧式女子,注定要化在男人身后粉白无光的背景里,才好衬出他的光彩万丈来。如同妈妈从前尝试过的那样,只是她失败了。所幸,自己不必如此。
霍仲亨又一次沉默,不再说下去,我大概也猜得到,往后并无什么可说,不过是一场病来了,她便静静死去了,没有丈夫儿子在身边,一个人悄然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给他添一分麻烦。
从心底里沁出来丝丝的冷,令我怅惘难过,蓦然间懂得他的寥落。
他不为那个女子悲伤,因为悲伤同爱情一样勉强不来。可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守候他的人,无论悲喜远近都会默默守候他的人,从此再没有了。
他一直都是强者,只有他抛开别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抛弃他。
但时间可以,生命可以。
"你几时回北平?"伏在他膝上,抬眸依依地看他。
"北平,眼下不能回去。"他语声淡下来,难辨喜怒。
"那谁料理霍夫人的丧事?"
霍仲亨淡淡道,"家中有人管,子谦也会赶回来,为他母亲扶灵归乡。"
静默,也知道不能再追问下去,他说,北平眼下不能回去,言外之意已透露得太多。北平内阁对他是何态度,已经不言自明。南北两边各自对峙,而他拥兵不前,占据最紧要的三省,手中兵力更令两方忌惮。如今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边都动不了他,而一旦回到北平,无异于送入刀俎下的鱼肉。
若他愿意,大可如外间传言的那样,做起一方土皇帝,谁也莫可奈何。
大上海现在的时局四分五裂,日本人,军统的人,应有尽有,以霍仲亨的能力或许大可以拥兵自立。
然而可以确信的是,霍仲亨不是那样一个土匪军阀。虽然他从不透露口风,在他身边也探不到确切的消息,然而隐隐的,我总觉得他另藏了极大的计划。否则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顺水推舟,领受这番美人计,全然不惜声名受累。虽然看不明白,对他似懂非懂,只懵懵懂懂觉得……他在蛰伏,只待时机到来,必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晚了,你休息吧。"霍仲亨俯身将我扶起,"我也去睡了。"
我不说话,随他起身,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霍仲亨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慨然而笑,"我没事。"
"我有事。"我贴近他,踮起足尖才够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我想你陪着我。"
他缄默片刻,柔声说,"好。"两人静静并头躺着,仍握着他的手,手指交扣,感应着他的孤独落寞。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已多余。毕竟我也是个连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人。
睁开眼时,天色已亮,霍仲亨早已不在枕边。
夜里一场大雨摧折了庭院里不少花木,却不见花匠来整理,往常那老花匠总是一早便来,从不忘剪一枝新开的玫瑰放在餐桌上。今日心情格外好,便亲自拿了小剪刀去园子里,推门嗅到清新的泥土香气,不觉心旷神怡。
算算日子,竟然也有小半月未见傅斯年了,他要娶得美人归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