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站在镜子前,耐心挑了件淡雅色旗袍,白瓷脸颊涂了淡淡的红粉,峰峦眉毛细细描了棕色墨迹,典雅的格文发夹恰如其分地压住微微卷翘的刘海,既显得端庄娴淑,又不失成熟妩媚,对着镜子满意一笑,便跨了个绿色小包顶了把黄色洋伞,出了门。
刚踏出房门,迎面便碰上了宋清如,她见到我,也是一愣。
“你昨晚在这里留宿?”她看上去很惊讶,却掩饰的很快,转瞬就一脸平静的对着我。
我视而不见,点了点头,“很晚了,处座体恤我一个姑娘家,便借宿一晚。”
闻言,她有一点错愕,随后笑道,“那我送你出去。”
我没有答话,不拒绝,也不点头。
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大门。
她打开早已停在门口多时的车门,我朝她笑了笑,然后上车,就在关车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幽幽的道,“颜怀瑾,不管你对我们处座存着什么心思,请你收回去。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无法让他不靠近你,但是,你的底细,我多多少少还是清楚的。”
我转头看着她,想着刚刚一路上的沉默,却是酝酿了这一番话,莞尔一笑,“你和我说这个的时候,是以什么身份?若是宋队长,那我可以回答你,我和你上级的关系如何,我想不是你可以干涉的。但如果是宋清如的身份,那我可以大大方方告诉你,如果我要和你争,你怎么样?”
她一顿,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的戳穿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恐怕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和我说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吧,何不先弄清楚自己的心再说。”
“......”
正是黄昏时分,庭院里颓阳西斜,深深映着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浇过水,热气蒸腾。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静悄悄的,银梅走过来说:“姑娘吩咐的院子里给花浇水的事情已经做好了,这会夕阳下去了,姑娘到里面坐去吧。”
懒得动,也懒得做声,只是慢慢摇了摇头。
银梅继续问:“太太去吃寿宴还未回来,厨房问晚上吃什么,还是吃粥吗?”
我点了点头,银梅去了,过了片刻,却喜滋滋地回来说:“姑娘,老爷回来了。”
手微微一抖,心里像是火焚一样焦灼,他到底是回来了。客厅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晦暗里看不分明。
雷伯沉默了一阵子,面无表情冷漠地说出一句话来,“霍仲哼挥师南下,你可知请?”
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
他转过脸来瞧我,忽然他乏力地转开脸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树的影子朦朦胧胧,天黑了。
雷君白回来的时候,也是一愣想不到他这么快出来,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着他上车。最后终于听见他说:“怀瑾,君百,咱们去吃苏州菜。”
宜鑫记的茶房见了他,自然如得了凤凰一般。笑容可掬地拥着他进去,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雷署长可有阵子没光顾小号了,今天有极新鲜的鳜鱼。”一面又叫柜上,“去窖里取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
说是二十年陈酿,也不过是店家夸口。但那女儿红后劲极佳,他与雷君白二人对酌,在父亲面前,雷君白犹可自持,而雷伯已有七八分的酒意。
从头至尾没看我一眼。
正上甜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笑吟吟地道:“雷署长,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这个不速之客可要过来敬杯酒。”
抬眼望去,只见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却让我是一怔,雷君白意识到什么,目光也像我瞧来。
而雷伯仿佛没察觉到我们的异样,醉得厉害,只是笑,“意映,你不是在国外念书吗?是几时回来的?”
那个唤为意映的女子巧然道:“回来可有一阵子啦。雷伯可是想念我了?”
雷伯没有平时那般慈爱,而是淡淡的道,“是回来度假,还是长住?”
女子说:“长住,以后可不走了。”
终于雷伯注意还有两个人,他转过脸对我道,“怀瑾,可觉得她像一个人?”
我一怔,却还是点了点头,“确实像。”
“可她不是你姐姐,她叫陈意映,是我一个幕僚的女儿,比你应该长几岁。”说罢,向陈意映招了招手,然后笑道,“这个是我表哥的女儿,怀瑾。坐他旁边的是我儿子,你君白弟弟。”
陈意映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笑道,“原来是怀瑾,小时候听我父亲提起过,没想到出落得这么标致,真是女大十八变。”
我回以微笑,“意映姐姐。”
雷君白也礼貌的回应,也唤了声姐姐。
酒过三巡,便打道回府,雷伯让君百护送陈意映回去,然后却转头对我说,“一起走走吧,怀瑾。”
欣然的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开口,“你这孩子,从小就心思细腻,你伯母老是夸你蕙质兰心,我也是赞同的。可我却忘了,你并不是不说,而是知道了不说而已。”
我扬眉,“雷伯有话直说就好,我们之间无需拐弯抹角。”
“上次你去见了你父亲,怎么样,他好么?”他却转了话题。
我点了点头,“挺好的,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
“怀瑾,从过去到现在,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没有动过害他的心思,只是...”
“只是时机凑巧,然后您不得不那样做是吗?雷伯想说的是这个?”我直接截过话头。
“怀瑾...”
我扬了扬手,“你知道我一直想听的是什么,父亲念及你和他是兄弟,是手足,可是怀瑾何曾想为难您?这么多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不等他说话,我接话道,“可是,你可曾真心对我们一家?”
......
入夜后下起雨来,过了午夜,雨势越发大起来。只听得窗外树木枝叶簌簌作响,那风从窗隙间吹来,窗帘沉沉的,微有起伏。
我没有再去雷家,而是去了自己的住处,陈夫人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回头轻声叫用人,“叫他们将壁炉生起来,手脚放轻些,别吵到姑娘。”
我表情恹恹的看着她们添火加柴,看着微微灯火,忽然生出恍惚之感,心里觉得烦闷,不自觉的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
刚抽上一口,就被来人夺了去。
傅斯年盯着我一会,见我冷冰冰的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看你这倔强别扭的样子,让我想起那年你私自跑出去,我在红楼里把你寻回的样子。”
我冷冷的哼了一声,“何必老是提起,难道我敢忘记?”
漫漫的长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朦胧间的一盏灯,光如流泪的眼,模糊刺痛。
他打量我良久,忽然捧起我的手来,郑重地、缓慢地贴到自己脸上。灯光下,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
他缓缓低下头,一字一句的说着,“我说过,要恨我尽管恨便是,但是这一辈子,颜怀瑾只能是傅斯年而活,那些无关痛痒的自由,想都不要想。”
一句话,让我潸然泪下。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长爱荷香,柳色殷桥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微弱至低不可闻。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阳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他劝人的方式还真特别,不过他泡了一壶好茶,又拿了罐饼干来,我的心情真的逐渐好起来。饼干盒太紧打不开,随手拿过他的瑞士军刀,使劲一撬,只听“嘭”一声轻响,盖子开了,手里的刀却失手滑挑过颈间,只觉微微一松,颈上的链子滑落,那只小金坠子“啪”一声跌在了地上。
他懊恼地蹲下去拾起,忽然抬起头问:“这是我在你十五岁的时候送你的,一直戴着的吧?”
我说:“是啊,你说的话,给我的东西,怀瑾铭记一生。无论好的坏的”
最后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便看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支香烟已经大半化做了灰烬。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支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