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王青彦来到傅斯年的府邸,见门前两个灯笼都燃起,不由一顿,“今天可是什么日子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今日是二爷的生辰,往年姑娘都记得的。”
闻言,我一怔,忍不住侧头看向他,“其实今日不是二爷想见我吧,这不过是王助理的主意。”
他不再答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先抬脚进去了,我只好跟着进去。
进屋之后,傅斯年正亲自煮茶。白玉十指优雅地翻动,舀茶,洗茶,泡茶,闻茶,那动作轻盈得犹如一支指上之舞。
婢女皆掩息而立,四周寂然无声。玉壶中冻顶乌龙的茶香飘渺悠长。我陶醉地吸了吸鼻子,愕然发现玉石桌上躺着那支黑珠金簪!
“二爷……这簪子……”
“。昨天搬家的时候从你床头柜掉出来的。这是你成年时我赠你的,想来你也不喜欢”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那面具下的表情定如他眼神般微微的哀伤。
我垂首道:“怀瑾下次再也不敢了……”
“罢了。”
他端起一杯茶,闻了闻茶香,对我说:“好长一段时间未见你,在忙什么。”
此时王青彦已经带着众婢女下去了,我也没有那么拘谨,盈盈走过去,然后坐了下来,“二爷的生辰,怀瑾怎么敢忘记。”
“你知我不过那些日子,说说看,最近霍仲亨的动向。”他的声音仍旧不咸不淡。
我心知他的心思,于是也不拐弯抹角,“他打算和康瀚民战火一燃,不过我劝他,虽然他挥师南下。但是并未有我们的半分好处,战火一起,自有人等着趁火打劫,渔翁得利。什么‘以家国同胞为念’‘并力一心,共御外侮’不过是做个样子,他们这些人最自私不过,唯一不肯丢的只是手中的权柄罢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侧过来看着我,“话倒是没说错,但是,你是不是忘记我的叮嘱了。”
“怀瑾不敢忘记。”心中暗惊,连忙站了起来,躬身认错。
见状,他若有若无的嗤笑一声,“现在,恐怕我问你,你的心到底到了哪里,你也不自知吧。”
“......”
他语气中一片冰凉,亦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眼中已有一丝惊乱,想要别过脸去,却被走过来的傅斯年死死扳住。
忍不住痛呼一声,他手上才松了松力道,旋即轻蔑地一笑:“你在我面前这卑躬屈膝的样子做什么?你要真是个三贞九烈的,早就在我让你接近霍仲亨的时候死给我看了。你每天晚上睡在他床上,不是也开心得很吗?”
闻言,我顿时浑身战栗,正在这时忽听门口有人惊诧地叫了一声:“二爷!”
我和他同时回头一看,是王青彦。这个时候,他忽然出现,恐怕是有要紧事,当下傅斯年便松了手。
此时我虽痛怒至极,全然不防,他一松手,就朝后跌去,本以为自己要摔个痛痒出来,不料傅斯年连忙揽住了我,死死按在怀里。
王青彦仍然是垂眸,他轻咳了一声道:“二爷,有件事情要问问你的意思。”
傅斯年略一点头:“去书房里说。”手上缓缓放松,我顺势推开了他,低低的告辞然后出了门去。
回了府邸,霍仲亨还未回来,我正在房中看书,只听门外一个女声道:“这真是奇了!她住在这里,倒叫姐夫回不得家。”
闻声,我抬头一望,见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少妇,一袭丝缎旗袍,碧蓝色的底子上用银线绣了大朵的茶花,容色亮丽中带着三分傲气。虽不知她是什么人,见她径直走进来,揣度她必是霍家亲眷,便站了起来。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唇角一牵,“果然是个美人儿!”眼中却全无笑意。
听她语气不善,我也不以为意:“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直视着她道:“你就是我姐夫的女人?我姐姐你应该知道吧,你这么霸占着我的姐夫,不怕她半夜来找你吗?”
我听了,虽然心里有些不高兴还是冲她点一点头:“您好!”
她微微一笑:“颜小姐在栖霞住了这么久,还习惯吗?”
无所谓地道:“还好。”
话音刚落,她的笑意却一敛:“我看颜小姐还是不要太习惯的好。你住得惯了,倒叫姐夫有家不能回了。”说罢,也不和我打招呼,便翩然而去。
她走后,我也没什么心思看书了,看着窗外,惆怅了好一会,感觉到门口有人,于是惊道:“谁在外面?”
“是我。”
是霍仲亨,此时我倚在沙发上,神色困倦,膝上还摊着一本书。一见是他,讶然慌乱中说了一声:“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坐下,喉头动了动,却终是一言不发,抬手想要去抚我的头发,也僵在了那里。
此刻,窗外电光一闪,紧跟着就是一声惊雷,下意识的我双肩一缩,已被他拥在怀里,只听霍仲亨声气如叹:“这么晚还不休息,可是在等我?”
闻言,我低低道:“我想,你大概是有公务要忙,不敢打扰。”
他顿了顿,却是将书从我膝盖上拿开:“罢了,等你睡了我再走。”
然后横抱起我,往床上轻轻一放,我顺势枕着他的肩躺下来,他便伸手按灭了台灯,雨水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我轻声道:“你跟我说说话,行吗?”
他低头在我发间若有若无地一吻:“好。”一面轻轻拍着我的背,一面缓缓说道:“我小时候也怕打雷。有一回在淳溪,夜里下大雨,父亲把我从屋子里赶出来,说什么时候不害怕了才让我回去。我就撬了他的车锁,偷偷在他车子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大家到处找不到我,父亲吓得脸色都变了……”
我静静听着,蒙眬中犹自一笑:“他没有罚你吗?”
“当然罚了。小时候就数我挨打挨得最多,我和朗逸一起闯祸,就只我一个人挨打……”
“朗逸是谁?”
“下个月他回江宁你就见到了。”
“……你挨打的时候哭吗?”
“不哭。”
“从来都不哭?”
“大概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我已慢慢睡着了,窗外忽然又是一声巨响,我睡梦中一惊,他连忙紧了紧臂弯,柔声道:“我在。”
我呢喃着说了一句:“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满室,一睁开眼,先看见的便是霍仲亨军装上的纽扣。心中一乱,竟不敢抬头去看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他倒是懒懒道:“你很想我走吗?”一抬方才被我枕着的左肩,竟全都麻了,他伸手揉着,对我一笑,“你还真能睡。”
我见他昨天的一身戎装未换,斜倚在床上,眼下已微微有了青影,知道他必然没有睡好,又见他去揉肩膀,本能地便伸手抚了上去:“对不起。”
他见我来抚自己的肩头,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不碍的。”闻言握住我的手向前一带,把我环在自己胸前,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你怎么这么乖了?”
我看着他,一咬下唇:“我要回家去了。”
霍仲亨深湖般眸子凝视着我:“那我回来,你也不要走,好不好?”
我面上一红,微微挣了一下,嗫嚅着说:“你是觉得,还没有腻了我吗?”
他臂弯一紧:“怎么了,是我哪句话让你不高兴了?你不要记在心里……要不,你打我?我保证不躲开。”他甚少向人认错服软,此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全然没了平日的傲然沉着,反而比旁人更加讷涩。
我此刻被他环在胸前,他戎装的纽扣隔着衣裳轻轻硌着了我,阳光透过窗帘的白色纱衬洒在房中,他目光中全是宠溺……忽然一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他下巴上微微泛起的胡楂——这样的情景,是曾经深埋又骤然抽起的断章,似曾相识却又全然不同,是极力想要忘却的痛楚,亦是不敢回顾的渴念。
说着便要吻下来,却听见郭茂兰在门外大声对卫朔道:“卫朔,快九点钟了,督军还没有起吗?”
我轻笑了一声,他也只得起身进去洗漱,换了衣裳出门,可走到门口,却又转回来,终是在我眉间轻轻一印:“不许走,等着我。”
霍仲亨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他随手按开顶灯,忽然的强光让我嘤咛一声,抬手挡在眼前,他连忙灭了灯,面上不由自主地旋起一抹笑容来,这一笑,竟再也收不住了。
他走到床边,将我抱在怀里,一面细细密密地吻着,一面轻声道:“你没走……你真的没走……”
此刻我已醒了过来,只是被他吻得睁不开眼,好容易等他停下,才用手抵住他的肩,微微喘息着抬眼看他。
月华如水,霍仲亨灿如星光的眼眸中深深的皆是笑意,那样温柔深挚的笑容,几乎要将我溶进去一般。
他的脸颊轻轻擦着我的额头,他的手那样烫,叫我想起昨晚睡梦中,依稀听见他沉着坚稳的心跳,忽然不想挣扎,抵在他肩头的手臂一软,攥住了他的衣襟……
这时,脑海里猛然闪现出傅斯年抓着我恶狠狠的样子,心头一发憷,想也不想的推开了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