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秋，虽然栖霞的花园里也植了许多秋日观叶的树种，却仍掩不尽一份天然的凉意萧瑟。我裹着一条宽大的开司米披肩，立在一株正落叶的梨树旁。听到有脚步声向我靠近，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离我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轻轻唤了一声：“怀瑾。”

　　我其实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只以为是官邸里的下人经过，便没有理会。此时听他一叫，连忙转过身来，见是宋庭颐，淡淡一笑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督军不在。”

　　宋庭颐听我这样说，竟一时语塞，半晌才勉强说了一句：“我听致轩说，你和他闹了别扭。”

　　闻言，我低头一笑：“我怎么敢和他闹别扭？”

　　我见他神色黯然，想着他必定是从谢致轩那里听说了前日的事情，我知道宋庭颐待人接物常有一份热心，遂浅浅一笑：“你不用担心，没什么事的。”说着，便转身往回走。宋庭颐也不好再问，只默然陪着我回去。

　　此时，园中花朵稀少，只有几株醉芙蓉还在花时，我从树旁经过的时候，不经意被花枝钩住了披肩上的流苏，我伸手解了下来，见那花开得正好，便想折了回去插瓶。折了近旁的几朵，又抬手去折远枝上的花，不料，一伸手，衣袖缩了上去，宋庭颐一眼便看见我小臂近手腕处，几痕泛青的指印清晰可见，他一把便握住了我的手臂：“督军他真的打你？”

　　我被他骤然一握，已是一惊，还不及抽开，又听他问了这样话，慌忙摇了摇头：“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说着，便把手臂往回一抽，拉下衣袖，却见宋庭颐神色间尽是惊怒：“这明明就是……”

　　我闻言急道：“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不关你的事。”

　　宋庭颐拉过我另一只手，将衣袖往上一捋，果然也有几道青痕，婉凝慌乱之下，手中的花都跌在地上：“你干什么？”

　　宋庭颐胸膛起伏，声急气促：“这怎么行？你别怕！我去跟他说。”说着，转身就走。

　　我连忙追了过去：“宋三少！”匆忙之中脚下一绊，摔在地上。宋庭颐听我一声轻呼，回头一看，我正抚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他赶忙抢过去扶我，却见我膝盖上擦破了杯口大的一片，已渗出血痕来。

　　宋庭颐一震，忽然抬手便将我抱了起来，要往回走，我一推他的胸口：“这样不行，你把我放下！”宋庭颐还要往前走，我已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下！”

　　宋庭颐只好皱着眉放她下来，我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和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管。你去帮我叫芷卉来。”

　　宋庭颐仍是寒着脸站在那里。我急道：“去啊。”宋庭颐咬了咬牙，只好去了。

　　吃过饭，霍仲亨也回来了，他一见我，也不管我神情冷厌，便去瞧我的伤处，见伤口不深，且已处理过了，才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吗？”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霍仲亨已对芷卉厉声道：“我说过没有？小姐身边不能离开人。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头一个就去给我扫院子！出去！”芷卉连忙躬身行了礼，眼圈儿里转着泪花，低头去了。

　　我嫌恶地看了霍仲亨一眼：“是我惹了你，你用不着拿别人出气。”

　　霍仲亨看着她，寂然一笑：“我可不上你的当。我想过了，我要是发作了你，还得赔出几倍的小心来哄你。这种事情太不划算，我以后再也不做了。”

　　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礼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极尽奢华之能事却是免不了。

　　婚礼结束后，便是答谢晚宴，选在国际饭店，江宁的军政要人，各界名流悉数到场，外国使节也凡请必至。虽然时至深秋，礼堂内外却尽是粉白两色的牡丹、玫瑰、百合……置身其中，恍如满目春光。按康雅婕的意思，礼服原本要从欧洲定做，但时间仓促，一来一往耽搁太久，就遍请了江宁和北地顶尖的缝纫高手，依着她自己的主意，赶了一件婚纱出来，四米多长的塔夫绸拖尾上缀满了珍珠水钻，熠熠生辉。

　　我们到的时候，邵朗逸已站在红毯尽头等着康雅婕了。我穿着一件冰蓝色的长旗袍，除了同色的缎边之外，还别出心裁地镶了一圈白蕾丝花边做滚边，因为天气冷，身上又搭了一件纯白的貂绒披肩。

　　婚仪刚一结束，霍仲亨就带着我走到了霍夫人身畔，霍夫人仍注目着邵朗逸和康雅婕，淡然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迟？”

　　霍仲亨道：“我有些公事耽搁了。”

　　霍夫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事事都要你自己处置吗？”说罢，再不开口，也不看我。她周围的一班女眷见状都不作声，瞬间便隔开了四周的热闹，我仍是神情萧散地立在霍仲亨身边，仿佛她和周遭的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霍仲亨的神色一冷，唇角反而划出一丝笑意：“母亲。”

　　霍夫人转脸望着他，霍仲亨轻轻一牵我：“这是怀瑾。”

　　他此言一出，四周更加安静，连龚揆则和钟庆林的夫人也都不自在起来，霍夫人却仍是不动声色，缓缓扫了我一眼，微笑着说：“你身边的女朋友也换得太勤了些，我都记不得了，你要是能学学朗逸，也让我少操点心。”

　　钟夫人高雅琴最是年轻不羁，此时听霍夫人这么说，便笑道：“夫人这话太拘着督军了，邵公子从前也有许多女朋友的。他们这个年纪，难免贪玩儿，还没定下心呢！”

　　霍夫人听了笑道：“我也是说说罢了，还不都由着他们？我也懒得操这个心，再过两年，自有人替我管着他。”

　　霍浩霆闻言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今日带她来见您，就是想告诉母亲，以后不必再费心去记旁人了。另外，您要是想知道怀瑾的事，直接问我就是了，用不着叫致轩和三姨娘盯着，他们谁知道的都没有我清楚。”说罢，对众人略一点头，牵着我转身去了。

　　从那里出来，我们便直接回去了，左不过霍仲亨今日这么一出，不过是做给他母亲看罢了，车子开出国际饭店，霍仲亨握着我的手，轻声问道：“你不问问去哪里吗？”

　　我只望着窗外渐染墨蓝的夜色：“问不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霍仲亨沉默了一阵，说：“我们出去走走，过两天我要去北边，可能耽搁时间会比较长。”他见我不答话，便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我仍是朝着窗外：“督军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子开进了一处庭院，绕过高大的影壁，我才发现这条路是开在湖中的，湖面开阔，远处都掩在树影中，也不知是不是边际。此时明月清辉，粼粼波光浸润了深秋的夜色，亭台楼馆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湖心的小岛上亦建了楼阁，却是只能乘船而至了。

　　车子开到岸边，霍仲亨拉着我下了车，已有一艘画舫等在那里，载了他们直至湖心的小岛。下了船，我四下一顾，说：“这里比瓴湖还大。”

　　霍仲亨合掌握住我的双手：“这园子是朗逸的，我借来用一用。”说罢，转脸对郭茂兰吩咐了一句：“叫他们开始吧。”便揽了去上楼。

　　刚上到水榭的二楼，只听湖面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我抬眼看时，只见一道红光疾速冲出，划破了墨蓝色的夜空，旋即，一片光彩夺目的星雨在天幕中绽开，还未及落在湖面，又有几道流星般的金白光芒直冲上去，霎时间，各色烟花绚烂夺目，在湖光水色之间，亦幻亦真，令人心旌神摇。顾婉凝也一时看住了，我眼中赞叹，面上却不露出喜色，只是扶着栏杆凝神观望。

　　正看着，忽然听见身后霍仲亨道：“他们要放好一会儿呢，你要不要先来吹了蜡烛？”我转过身去，却见桌子正中不知何时摆上了一个奶油蛋糕，霍仲亨正依次点着上头的蜡烛，一颗一颗暖黄的烛光闪烁起来，映在他的眼眸深处。

　　霍仲亨见我迟疑便过来拉我：“我这几天事情忙，今天又赶上朗逸的婚礼，我只叫他们准备了这个，等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过。”

　　四周的烟花兀自闪耀出千般华彩，蛋糕上的蜡烛已渐渐有了烛泪，我走到桌前，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闭了眼睛，静静地沉吟了片刻，随即睁开眼睛，用力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霍仲亨切了一块蛋糕盛在碟子里递给我，柔声道：“你许了什么愿？”

　　接过蛋糕，看了他一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霍仲亨微微一笑：“我不信这个，你跟我说说，兴许我有法子给你办到呢？”

　　背对着他，轻声道：“只要督军愿意，一定办得到。”

　　霍仲亨划蛋糕的手略略一滞，强笑了一下，却掩不住语气中的艰涩：“……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空中正绽出几朵硕大的金紫色烟花，将水榭中照得如白昼一般，我回头望了一眼霍仲亨，见他只是低头切着桌上的蛋糕，心中莫名的一阵酸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