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的弥勒佛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陆元甲实在想象不出眼前的副使大人是如何骑着刘仲武的青海骢进的镇戎军城。

　　“哦，陆大人来了，坐吧……”梁泰尖厉的嗓音让陆元甲周身一阵发紧。

　　左右看了看，却没有见到一张椅子，只好陪着笑说道：“谢过钦差大人，不知钦差大人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梁泰又挪动了一下身子，缓缓伸出手，掀起香炉上的香盖，又从旁边拾起一只金色的精巧香勺，在香炉里小心翼翼地拨弄了几下。

　　“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东坡先生说的倒真是贴切得紧，陆大人以为如何啊？”

　　苏东坡是陆元甲所知的为数不多的几位宋人之一，也喜欢他词句里的磅礴气势。可惜，陆元甲来到宋朝之时，东坡先生几年前便已驾鹤西去。

　　梁泰吟的这一句词，陆元甲倒是生疏，只好应道：“下官鲁钝，还请钦差大人教诲。”

　　梁泰用香勺从香炉中盛起一颗烤得有些灰白的香丸，放在眼前看了半晌，又将香丸放入了一只同样精致的香盘中。陆元甲这才发现，原来桌子上摆着各式精致小巧的焚香用具，看来，这位副使大人一定是精于此道了。

　　“陆大人可知此枚丸香为何物所成？”

　　“下官只是觉得香气甚异，却不知其中来历。”

　　“陆大人不妨近前来看。”梁泰轻轻招了招手。

　　陆元甲略一犹豫，也不好推辞，便只好向前走了两步。

　　梁泰微微用力便用香勺切开了香丸，看似朴拙的香丸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竟然包裹着几样形态各异的物事。

　　一边轻轻用香勺将香丸里面的东西一一分开，梁泰一边说道：“这一截是檀木，这一截是沉香，这一小块便是龙涎香……这香丸的外壳乃是用木梨和荔枝的果壳磨制成粉，又以蜂蜜调和而成。”

　　听梁泰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心中除了惊异于香丸的考究，陆元甲更是疑惑梁泰如此不厌其烦的目的。

　　放下手里的香勺，捡起桌上的丝帕拭了拭手，梁泰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但凡异常之味必有不寻常之料，闻者需抽丝剥茧，既身临其境，又能游方物外，方可一一体味其中的奥妙与乐趣，此为香道也。”

　　陆元甲听得出梁泰话中的意味深长，便答道：“钦差大人这一番话当真是至理之言，下官虽鲁钝，也深有感悟。”

　　梁泰的细目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瞥了一眼桌上金光闪闪的香炉，又说道：“这些都是消磨人的东西，陆大人正是有为之年，莫要学咱家这般空掷光阴才好……对了，咱家听闻陆大人还在西军新设的机宜房兼着差？”

　　见梁泰入了正题，陆元甲也不敢怠慢，忙答道：“正是。”

　　“陆大人可否将机宜房的差事和咱家说上一说？”

　　机宜房的差事倒也算不得机密之事，西北各路都已明发了移碟，并且也已经报到了朝廷。陆元甲也就不加隐藏，将设立机宜房的前后之事一一说给了梁泰。

　　梁泰不动声色地听着，好几次陆元甲都怀疑他似乎是睡着了。后来，却发现一个微不可察的细节，梁泰的左手小拇指隔一会儿便会有规律地抖动两下。

　　太尉童贯在说到自己关心之事的时候，左脸皮便会抽动几下，陆元甲不知道梁泰此举是不是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待陆元甲说完，梁泰似乎还是在入定之中，只有那小拇指不时地抖动两下。

　　屋中静谧了良久，梁泰那双细目忽然睁开，一股阴骘之气随之射出。

　　陆元甲正目不转睛盯着梁泰那张白生生的面皮，猝不及防，被梁泰的目光射得周身不禁一寒，连忙低下了头。

　　“咱家也听闻童太尉委派陆大人彻查钦差遇刺一事，可有何进展么？”梁泰的声音似乎也比刚才阴冷了许多。

　　陆元甲心下有些犹疑，思忖着该不该将黑羽大箭和顾大放的发现说给梁泰。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便沉声答道：“回禀钦差大人，下官率机宜房的众将卒正在夜以继日地查勘，目前尚无确切结论。”

　　“哦？咱家听秦帅讲，你从他那里取走了一支箭矢？”梁泰问道。

　　陆元甲在机宜房成立之初，便认识到既然机宜房的主要任务是探查机密之事，那首先就要在内部做到保守机密，各职差只能对交付任务的上司负责，对其他人则需三缄其口。所以，陆元甲刚才打定了主意，在这里发现的所有情况只能先报告给太尉童贯，其他人一概莫言，既便是钦差大人。

　　“不错，只是这箭矢的来历也还在了解之中。”陆元甲答道。

　　陆元甲虽然低着头，似乎还能感受到梁泰阴骘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少顷，就听见梁泰说道：“咱家适才说起的香道，其实也通着人道，通着事道，道理尽在其中。闻其味，见其形，辩其源，便也就知其道了。”

　　陆元甲慢慢抬起头，只见梁泰又眯起了细眼

　　正思忖着如何回复梁泰这番高深莫测的话，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秦公公便进了屋，瞥了一眼陆元甲，向梁泰禀道：“副使大人，适才得报，机宜房的营房发现了刺客，秦凤路帅司的人过来了，说是想请陆大人尽快回去。”

　　梁泰毫无所动，仍是一副入定般的模样，少顷才挥手道：“陆大人，先回吧，咱家就不送了。”

　　听闻机宜房的营房发现了刺客，陆元甲便觉得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

　　见梁泰挥手送客，陆元甲也是如逢大赦，急忙从屋中退出，与秦公公匆匆道别，便出了钦差行辕，和帅司的人赶回了营房。

　　机宜房到镇戎军共计来了二十余人，因处事机密，帅司便把他们安置在一处较为僻静的独立院落之中，虽也是营房，但条件要比野战营房好过许多。

　　按说以陆元甲的官阶应该住在驿馆，但因为驿馆已经改作了钦差行辕，便也只能和大家挤在了一起。他和顾大放各住一间，房卒们则是三五人共住一处。

　　此时，院落四周火把如昼，马步军频繁往来，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院子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

　　陆元甲远远便看见少帅刘锜坐在马上，手持长枪，指挥着进进出出的人马。

　　刘锜也看到了陆元甲，高声喝道：“元甲，顾大放受了重伤，快进去看看吧！”

　　陆元甲只觉脑袋轰隆一声，有些语无伦次地喊道：“刺客……刺客拿住了么？”

　　刘锜一脸肃然地摇了摇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