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春雨夜归人(下)
在西北,除了扯地连天的风雪,其余的天气都是来得急,去得快,这场春雨也不例外。
窗外的雨声渐稀,屋内便有些呼吸如雷。
黑衣人似也有些尴尬,伸手抚了抚额前的面纱。暗夜中,那一段如莲藕般白皙的手臂显得格外耀眼。
“不如暂先把杜姑娘的事放在一旁,你现在又是……”陆元甲问道。
“叶北棉,皇城司探事官。”黑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
饶是早有准备,听黑衣人承认是皇城司的人,陆元甲还是有些暗自心惊,不知道皇城司之中,像叶北棉如此身手的探事官还有多少。
“皇城司中能在陆大人身边如此来去无踪的人手也并不多,而且,大多也都是与陆大人相熟的。”叶北棉像是猜透了陆元甲的心思,低声说道。
陆元甲琢磨着叶北棉话里的味道。梁泰和杜青云自然都是功夫在身,眼下,倒是还没看出来秦公公与吴公公二人的端倪深浅。
“皇城司能多些如叶指挥这般身手的高手那是最好不过了,也免得陆某这等功夫泛泛之辈误了大事……”陆元甲敷衍道。
叶北棉似乎对陆元甲的答对很是不以为然,半晌无言。
“不知陆大人是否了解北棉深夜到访想要表露的心迹……”良久,叶北棉才又吐气若兰缓缓开口,语气则是略显沉重,“尽管眼下还不能将其中的秘奥参详清楚,但北棉有一点却是笃定无疑,无论今日我是叶北棉,还是杜姑娘,或是在前世,或是在今生,必是与陆大人有过生死之缘。或许陆大人所知比北棉还要周全,只是,陆大人不讲,自然有陆大人的苦衷,北棉也绝不会勉强。如此说,只是想告诉陆大人,只要北棉能做到的,都会尽力报答陆大人,也希望陆大人能真诚相待,不必枉费曲折……”
叶北棉的一席话颇有些振聋发聩,陆元甲却是有苦难言,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真是不厌其烦地把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细细道来,眼前的叶北棉还会不会镇定自若地躲在面纱后面。
陆元甲估计杜大学生很可能是出了意外,并且也像自己一样,被那幅《千里江山图》的绚丽画面所吸引,魂魄往生来到了大宋。只是,不知为何,叶北棉与杜大学生纠缠在了一起。
“叶指挥说的俱是肺腑之言,陆某既感动又是惭愧得紧。今日之后,陆某定当如叶指挥所言,坦诚相待,决不自外于心。”
“当真么?”
“陆某绝无戏言。”
“既然如此,陆大人可有何要紧的事情要问北棉么?”
叶北棉的言语里充满了试探和挑衅的味道,不知怎的,这种语气竟然熟悉得让陆元甲想起了陆彩衣。
陆元甲略作沉吟,问道:“在镇戎军城救下顾大放的可是叶指挥么?”
“不错。”叶北棉毫不迟疑地答道。
“陆某替顾大放谢过叶指挥救命之恩!”陆元甲在黑暗中拱手道。
“关于镇戎军城前后的事情,请恕北棉眼下还不能全部告诉陆大人。不过,北棉决不会做危害陆大人之事。”
显然,叶北棉听了第一个问题,便知道陆元甲可能揪住钦差遇刺之事不放,便先给陆元甲下了一个软钉子。
“这是自然。如叶指挥说言,那日午后在钦差行辕得遇叶指挥,此前你我并不相识,陆某自然也是不会相问的……”
“那日午后陆大人也看见北棉了么?”
陆元甲情知自己说漏了嘴,便敷衍道:“陆某总计也没去过几次钦差行辕,只是揣测是那一次罢了。”
“不过,北棉倒是听秦公公说起,陆大人似乎对我曾住过的房间颇为感兴趣,总是问东问西的……”叶北棉却是毫不松口。
陆元甲心中再次暗自提醒自己在叶北棉面前说话千万要加上一万个小心。
“怕是秦公公取笑了……”陆元甲只得继续敷衍道。
好在叶北棉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语气猛然一沉,低声道:“镇戎军前后之事委实复杂,北棉可以告诉陆大人的是,刺杀钦差之事,应非黑水堂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陆某记下了。叶指挥后来是去了韦州城么?”
叶北棉已经有言在先,陆元甲只好另起话题。
“不错,奉了粱大人的堂命,送了一封信给李和景。”
“李和景?”
“陆大人不会说不知道何人是李和景吧?”叶北棉语气中又有了责难的味道。
想起了刚才的承诺,陆元甲心中有些惭愧,特务工作最大的职业病就是习惯性地不说实话。
“知道,知道,只是好奇粱大人为何有书信要送给李和景罢了。”陆元甲连忙说道。
“陆大人难道不记得去钦差行辕单独见过秦公公么?”
“不错,陆某是曾去见过秦公公。”
“那封信无非就是把陆大人说给秦公公的话告诉给李和景罢了。”
屋外没了雨的声息,却是起了风,不知院中哪间屋子的窗户没关好,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说的是有传言要以梁可师换李和景之事么?”陆元甲语气有些含糊,因为这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陆大人与秦公公说的不正是此事么?只是,北棉有一点尚不太明白,陆大人缘何如此器重信任梁可师?”
“梁可师自投我大宋之后,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也是陆某将梁可师带入西军的,自然要对他的生死安危负责。”
“即便触犯了太尉,陆大人也是在所不惜么?”
叶北棉步步紧逼,陆元甲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却敷衍不得。
“太尉也是爱惜梁可师人才难得,怕是有些难为之处罢了。”
“在太尉看来,那李和景比之梁可师,自然要重要得多。不过,北棉可以告诉陆大人的是,梁可师绝非等闲之辈,归附大宋也必是另有企图。”
“叶指挥既如此说,可有何凭据线索么?”
陆元甲一直是疲于应付,现在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反击的机会。
皇城司怀疑梁可师并不奇怪,陆元甲自己也曾动过这种心思,可是,并无任何蛛丝马迹显示梁可师有何不轨行为,起码,目前还没有。这一点,陆元甲是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的。
果然,叶北棉沉吟半晌,迟迟没有说话。
见叶北棉沉默不语,陆元甲也正好避开梁可师的话题。
“方才烟火场上,叶指挥可有何发现么?”
叶北棉似也不想再纠缠于梁可师,顺着陆元甲的问话答道:“李和景今晚有些不太寻常。”
“如何不寻常?”
陆元甲想起方才在高台上见到众人对李和景的姿态,心中便也是一动。
“今晚不仅仅晋王府有喜事,李和景也是喜事临门。”
“他又是喜从何来?”
“李和景就要成为皇亲国戚了,怕是再无可能拿梁可师与之相换了,陆大人再也无须担心了。”
“皇亲国戚?”陆元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关于李和景,陆元甲曾有过诸多设想,可是从来还没有想到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李和景便与西夏皇家有了瓜葛。看来,既然能在宋夏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和景的心机和手段确实是非同一般。
“今夜,李和景的女儿怕是已然入了兴庆府的皇宫……”叶北棉幽幽地说道。
陆元甲口中突然泛起一丝苦涩,摸起桌上冰凉的茶碗,刚端到嘴边,却见屋中光影迅速变幻,竟然从窗边,到案头,竟然次第亮了起来。
夜雨过后,风去流云,皓月已然当空。
从窗棂照进来的月色,将叶北棉的身影勾勒得越发清晰,薄薄的面纱后面,脸庞眉眼的轮廓也如窗上的剪纸,活灵活现,历历在目。
黑暗中的那份恬静,似乎也被月色撩动得起了波澜。
两人似乎都有些局促不安,叶北棉轻轻将面纱向下扯了扯,像是担心泄露了容颜,陆元甲则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凉茶,碗口磕碰牙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早了,说了这么多,陆大人也该歇息了,北棉告辞了……”
“是不早了……”刚说完,陆元甲就觉得自己有些笨嘴拙舌。
叶北棉起身,身形灵动,风一般地就飘到了门边。
不知为何,陆元甲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舍,冲口而出:“何时……何时才能与叶指挥再见?”
屋门被叶北棉轻轻拉开,夜风拂面,清凉似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