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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黎本纪

弈士 赏一杯茶 11897 2024-11-18 18:31

  “后土茫茫,有苗为黎。”

  传言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有巨人国汪罔氏。

  帝喾后裔有女为女舒,女舒外出在郊外见到一个巨人脚印,鬼使神差地踩了上去。等女舒回家之后肚子一日一日大了起来,满三年才诞子。

  女舒认为这个孩子是不祥之人,于是把他扔到了郊外的巨人脚印里。

  白天牛羊经过这个孩子都绕开不踩踏他,有母乳的母羊跪伏在他身侧用乳汁哺育他;夜晚有美丽的三色孟鸟用巨大的鸟羽盖住他。

  这个孩子被人们称为弃。

  弃在牛羊和孟鸟的照顾下一日一日长大,别的孩子还只会蹲在乌漆漆的泥坑里捞泥鳅的时候他已经在地里捡拾来糜子和麻的种子种在巨人脚印里。

  有糜氏的人们惊喜地发现弃种出来的糜子和麻长势喜人,弃用麻找他的母亲女舒换麻衣,又把糜子背到女舒家里去。

  女舒已经嫁人了,她嫌弃地把弃赶了出去,留下了糜子和麻。

  “可怜的孩子,这件麻衣你拿去吧。”弃的祖父双眼氤氲着眼泪,他脱下了麻衣,露出干瘪的上半身。

  弃长成半大孩子时,同龄的男孩已经学会跟在屁股肥硕的女人背后满口流涎,或是用脏兮兮的爪子揪女孩的头发,弃已经在部落西边的巨人脚印里种植了大片的糜子和麻。

  有糜氏部落遭遇了一场虫灾,一群扑棱着翅膀的蝗虫贪婪地啃食糜子、黍和麻,它们啃食完米粒过后又啃食嫩叶,再是枝干,让有糜氏部落的人觉得这些害虫会把他们的骨头都啃食得干干净净。

  虫灾过后有糜氏的男人们愤怒地咆哮,女人绝望地哭泣,孩子们饿得连泪水都挤不出来,干涩地呜咽。

  有糜氏的老人们叹息了一声,他们牢记祖先的教诲,在夜里走进了舍身神洞,把仅剩的口粮留给了年轻人。

  粮食还是不够吃,有糜氏的男人们叹了口气,从女人怀里抢过还在吮吸乳汁的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女人们苦苦哀求。

  无济于事,男人们抱着七岁以下的孩子走到河边,老迈的巫祝念着古老又神秘的语言,最后宣判了这些孩子的死刑。

  “大慈河神,请怜悯你忠实的仆人……”

  “慢着,”弃出现了,他喊道,“请把这些孩子交给我,我会养活他们的。”

  男人们也舍不得把孩子当成祭品,没有办法的事。弃的请求让这些男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思,于是弃领着有糜氏三十几个孩子走到了远离部落的巨人脚印。

  “这是糜子,”弃站在一块石头上捏着一颗饱满肥硕的糜子说道,“可以吃。”

  “这是麻,可以保暖。”弃指着身上套着的破烂麻衣说道。

  他身上的麻衣太破了,他只有这一件麻衣,还是老迈的祖父瞒着母亲悄悄给自己的。麻衣太短了,祖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弃长得很快,麻衣已经遮不住羞。

  三十几个孩子,最小的还没断奶,最大的只会捉泥鳅,他们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一脸茫然。

  桑不一样,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群孩子里最大。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字不漏地把弃的话都记下了。她慢慢蹲下身子,尝试透过弃身上的麻衣仔细观察他。

  弃还在向这些孩子传授如何衣足饭饱,他储存的糜子不多,多了这三十几张嘴,恐怕撑不到明年秋天。

  桑已经彻底匍匐在地上,她费力地抬头,只看见一个丑陋的虫子。

  巨人脚印在西边的汪罔氏部落和有糜氏部落之间,弃开始更加卖力地耕种,桑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

  弃的祖父老死了,连块遮羞麻衣也没有,他被随意埋在树林里。有糜氏的子民连同弃的母亲女舒都忘记了弃和三十几个孩子的存在。

  桑很漂亮,也很聪明。她领着孩子们采集野果和野菜,尽量节约糜子。

  桑慢慢长大了,她圈养了两只猪仔。春天的时候两只猪仔已经半大,桑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两只猪嫌弃地拱开猪草,一只猪哼唧唧地爬上另一只的背。

  桑脸红了,她微微鼓起的胸脯有些发涨。她离开了猪舍,抱着一件麻衣找到了在拔草的弃。

  “这是我制的麻衣。”桑托着麻衣说道。她看见弃站了起来,又短又破的麻衣已经遮不住他魁梧的身体。桑低着头看了一眼,脸庞红扑扑如同三月樱桃刚从水里捞出来。

  弃伸手去接麻衣,桑轻盈地避开。她把麻衣铺在地上,柔软如蛇的身子躺在上面。她抬着头望着天空,总觉得有一只丑陋的虫子在蛊惑着她。桑解开了麻衣,咬着嘴唇呜咽如小猫喊道:“弃。”

  冬天来临的时候桑诞子了,弃给他起名为黎。

  女舒的男人死了,女舒太懒惰了,她的儿子荧完美地继承了她的懒惰。家里没有了一口口粮,有糜氏的日子也很苦,女舒和荧被驱逐出了有糜氏部落。

  “去找弃,或许他还活着。”荧提议道。

  女舒与荧一直走了十五天,终于抵达了巨人脚印。她在巨人脚印前怔神,轻轻叹了口气。

  弃把女舒和荧请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桑用陶碗盛着粘稠的糜子,端到女舒面前。

  “这位是我的孩子,”弃指着在糜子和麻之间爬的黎说道,“他叫黎。”

  “孩子,请原谅我。”两行浊泪顺着女舒那苍老的脸颊一直流到陶碗里。

  “弃,我还能吃三碗。”荧打了个饱嗝,他现在想起在路上吃的肉嘟嘟的虫子和苦涩的草根险些作呕。

  桑又给荧盛了三碗,荧吃饱后嚷道:“弃,我累了,有没有柔软的铺着兽皮和麻的床榻?”

  弃进山了,回来的时候拖着一只斑驳的老虎。桑用最优质的麻衣制成毯子垫在床榻上。

  “弃,你不要怪荧,”女舒为难地说道,“如果你们为难,我带他走。”

  “娘,你和弟弟就住在这里。”弃没理会桑那张美丽的脸皱成一团。

  “黎这么小,你把房子让给荧,黎跟我们睡草棚。”夜晚的时候,桑伏在弃的胸膛上,两行清泪汩汩淌出。

  “会好起来的。”弃亲吻着桑的脸颊,把她的泪水都吞进肚子。

  咸的。

  女舒病了,她的身体浮肿,连一粒糜子也咽不下。

  “娘,你得吃糜子,不然要饿死。”弃流着泪侍奉在女舒身边,桑已经尽力地在糜子里添加珍贵的黍米和肉糜,女舒还是看也不看。

  不光是女舒,三十几个人里竟然有十几个也和女舒一样身体浮肿,他们全都翘首以盼地望着弃。

  弃把自己关在屋里,他忽然喊道:“桑,你哭。”

  桑很听话地想哭出来,但她不够伤心。

  “昨夜有八匹狼叼走了我们的三十八只猪仔。”弃懊恼地说道。

  桑“哇”地一声伏在弃的胸膛嚎啕大哭,弃捧着桑的脸,亲吻着她脸色的泪水。

  咸的。

  弃发疯一般在石头上寻找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说道:“咸的。”

  他如获重宝,趁桑没注意把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丢进了碗里。

  女舒一连喝了三碗糜子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还能吃一碗。”

  弃发疯一般召集三十几个人聚集,他站在一块石头上,让桑煮糜子粥。三十几个人茫然地望着狂热的弃,有人觉得他疯了。

  弃摊开左手掌,右手捻了一点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郑重地丢进糜子粥里。

  “弃,你疯了。”有人开始尖叫。

  弃端起糜子粥,吹冷了小口小口喝着,发出赞叹的声音。

  有大胆的年轻男人也试了一小口,他惊呼道:“弃,你是天上的星辰,你是人间精灵。”

  其余人半信半疑地试了试,咂嘴称赞,他们又给全身浮肿的人喂食添加了白闪闪又亮晶晶的沙粒的糜子粥,这些连肉糜都吃不下的人最少也吃了三碗。

  “弃,这个白闪闪又亮晶晶的神物是什么?”有人追问。

  弃也不知晓该叫什么,他冥思苦想了三个白天和夜晚,终于张口吐出了两个音节:“盐巴。”

  这个白闪闪又亮晶晶的神物有了名字——盐巴。女舒奇迹般地好了,那十几个全身浮肿的人也活蹦乱跳。在众人的拥戴下,弃被推举为首领。

  弃又冥想了七个白天和夜晚,最终给加上新生儿也不足四十人的部落起了个名字——有黎氏。

  有黎氏勇敢的男人在弃的带领下开拓地盘,女人们在桑的带领下饲养猪仔、种植桑麻。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有黎氏的女人叫苦连天,她们饲养的猪有大半被冻死了。

  弃悲哀地叹气,面对男人和女人绝望的眼神,他第一次束手无策。

  一个在一千人簇拥下的英武男子骑着火红骏马踏着大雪来到了有黎氏部落。他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刀子,比有黎氏所有的骨刀、石刀都要精致。

  有黎氏这群粗鄙的年轻男人和漂亮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走在最前面的英武男子。

  “黎,去迎接客人。”弃已经很老了,他的脸老得像一块龟裂的土地,他已经走不动路了。他看着的小女儿玫化成了一片雪花,落在那个英武男子肩头。

  “远道而来的客人,这里是有黎氏部落,我的父亲,”黎指着老得像块龟裂土地的弃说道,“他让我来迎接你们。”

  黎的双腿有些发软,他险些被这匹火红骏马的鼻息给掀翻,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英武男子手里明晃晃的刀子。

  黎的妹妹,有黎氏最漂亮的女人,玫,她像一片雪花一样当着她那老得像一块龟裂土地的父亲和懦弱的兄长的面落在英武男子的肩头。

  那英武男子跳下火红骏马,又抱着玫走到弃身前,虔诚地说道:“我是少阳,玄鸟后裔,虞竹之子,有虞氏首领。”

  弃点点头,嘴唇翕张没说话。少阳抱着玫走进屋里,弃叹息了一声,玫发出杀猪般的

  惨叫。

  有黎氏族人用糜子、盐巴和猪肉招待远道而来的少阳,少阳和他的一千名勇士还是初次尝到盐巴的味道,他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每个人都吃了三大碗。

  “有黎氏,你很有智慧,”少阳说道,“我请你来替我治理五谷、桑麻和水。”

  弃的女儿玫走不动路,她蜷缩在少阳的怀里,恐怕已经把他这个父亲给丢到雪地里去了。

  弃点了点头,他太老了,少阳只好让八个勇士抬着他。

  少阳走了,他带走了白闪闪又亮晶晶的盐巴,抱走了有虞氏最漂亮的女人,带走了有虞氏最老的弃。他离开的时候悄悄和黎说了几句话,又把明晃晃的刀子留给了黎。

  黎太懦弱了,但他的父亲弃只有三个女儿,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有虞氏首领的位置。

  有黎氏的子民们发现黎变了,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子进山砍了许多橡树枝,又把猪肉切成条,抹上盐巴挂在火上熏烤。

  这个冬天有黎氏的子民们吃得肚儿圆圆,再也没有反对黎的声音。

  有糜氏没能在这场大雪中幸免,他们的首领被埋在雪下面。

  老人们流着泪准备走进舍身神洞,女人们不舍地抱着怀中孩子,男人们懊恼地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圈。

  “我是巨人后裔,弃的儿子,有黎氏首领黎,请你们跟我到有虞氏去避难。”有糜氏数百子民在黎的劝说下离开了有糜氏,来到了有虞氏部落。

  他们被弃和黎两位首领的智慧、勤劳和勇敢折服,或者说被香喷喷的撒了盐巴的腊肉堵住了嘴。

  年轻的黎靠着明晃晃的刀子和撒了盐巴的腊肉稳稳当当地让数百人臣服,他一改懦弱和胆怯,变得和他的父亲弃一样成为智慧、勇敢和勤劳的结合体。

  有黎氏部落越来越壮大,附近的小部落多是有糜氏的分支,不用黎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和撒了盐巴的腊肉勾引,他们主动来投靠。

  一个规模超过千人的有黎氏部落建立了。

  黎很老的时候又有一个英武的年轻人来了,他叫少昭,是少阳之子。黎随少昭离开了有黎氏部落,和他父亲弃一样。

  黎传位给长子黎斤,黎斤从娘胎里就开始吃香喷喷的撒了盐巴的腊肉,十岁时就能摔翻有黎氏部落最强壮的男人。

  黎斤的太祖母女舒老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儿子弃和荧都死了,她还活着。

  “黎斤,不要去西边,西边有巨人国。”女舒太老了,她觉得她该死了,她又不知晓为何自己还不死,她的孙子黎都已经老得像块龟裂的土地了。

  黎斤带着香喷喷的撒了盐巴的腊肉和明晃晃的刀子,在太祖母女舒悲哀的眼神中往西去了。

  黎斤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只手,他喘着粗气让有黎氏的男人们拿出明晃晃的刀子和长矛迎接西边的客人。

  那是一群巨人,和传言一样,最矮的一个也比有黎氏最高的黎斤高。他们身着兽皮,挥舞着硕大的骨刀和长矛朝有黎氏部落冲来。

  有黎氏部落的男人们艰难地吞咽口水,还是提着明晃晃的刀子和长矛冲了出去,守护他们的家园、女人、孩子还有腊肉。

  连同黎斤在内的三百个男人没有一个活下来,有黎氏的女人们无助地哭泣,孩子们挤在臭烘烘的猪舍颤抖。

  “黎罔,背我出去。”女舒悲哀地说道。

  黎罔是黎斤的儿子,他才十岁,他完美地继承了父亲黎斤的力量,背着这位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老女人走出有黎氏部落,与那些巨人对峙。

  女舒悲哀地哭泣,领头的巨人在有黎氏子民疑惑的神情中转身走了。

  女舒终于死了,她太老了,她的儿子弃和荧已经老死了,她的孙子黎也很老了,连她的曾孙黎斤也死了。

  年轻的黎罔带着男人们埋葬了女舒、黎斤和战死的两百九十九个男人。他大口大口地吃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早晚都练刀。

  黎罔十五岁的时候背负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手持明晃晃的刀子,沿着他的父亲的足迹往西而去。

  在太阳落山的极西之地他见到了一群追逐太远的巨人。

  黎罔回到有黎氏部落的时候也少了一条手臂,有黎氏的子民战战兢兢地等着巨人,好在是虚惊一场。

  很多年以后,有黎氏。

  有黎氏首领姚哲与他的始祖弃一样在大雪中等到了虞人的王——虞纣。姚哲想起当年他的始祖弃让他的儿子黎去迎接少阳,他的女儿玫变成了一朵雪花簌簌落在少阳肩头。

  姚哲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少挈,少挈还不算懦弱,比自己强许多。他再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子鱼,子鱼也没变成雪花簌簌落在虞纣的肩头。

  姚哲松了口气,他刻意快步上前,匍匐在地上喊道:“尊贵的王,我是巨人后裔、黎弃后人、姚墨之子、有黎氏部落的首领姚哲。”

  虞纣没有搭理姚哲,他直勾勾地盯着有黎氏最美丽的女人子鱼。

  子鱼娥眉弯弯,腰肢婀娜,模样清秀,是有黎氏部落最美的女人。

  “姚哲,昔年孤的先祖少阳请你的始祖弃治理五谷、桑麻和水,如今孤再请你替孤治理五谷、桑麻和水,如何?”虞纣无心吃撒了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他在娘胎里都吃腻了,他的眼睛瞟向有黎氏最美的女人子鱼。

  “不敢。”有黎氏部落的首领姚哲连忙回绝,他知晓自己的本事,治理一个数万人的部落都显得捉襟见肘,如何敢去治理虞朝的五谷、桑麻和水。

  “姚哲,昔年孤的先祖少阳娶了有虞氏的女儿,如今孤娶你女儿,如何?”虞纣毫不掩饰他眼里的垂涎之意,子鱼实在太美了。

  “等我请示我的父亲,他已经化作星辰,会告诉我答案。”姚哲敷衍说道。

  虞纣有些不快,他没有掩饰,因为他是虞君。

  星辰在夜晚才出来,无论是有虞氏还是有黎氏,都默契地把星辰当做死人的归宿。

  星辰出来的时候,姚哲把儿子少挈叫了出来。

  “父亲,你找我有事?”少挈长大了,他比他父亲姚哲长得更俊郎,在力量和胆识上也胜过他父亲姚哲。

  “少挈,你带着子鱼离开。”姚哲忧心忡忡地告诫少挈。有黎氏是大部落,人口数万,但在虞朝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太过于渺小。

  “父亲,我不走,”少挈总算知晓了父亲的心思,他是怕虞纣。少挈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不再是需要父亲庇护的孩子。

  “你不走我们都得死,”姚哲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沉声说道,“记住,你是巨人后裔,是黎弃后人,是我姚哲的儿子。”

  少挈屈服了,他含着泪带着妹妹子鱼在夜空星辰的指引下悄然离开了有黎氏部落居住的岐水平原。

  有黎氏在漫长的岁月中分化、融合,最大的两个部落一个在始祖弃发迹的巨人脚印,一个迁徙到岐水平原。

  少挈本来打算按照父亲的指示去巨人脚印寻求庇护,但子鱼追逐一只白泽进了岐山,他也只好跟上。

  岐山雪厚,一只漂亮的白泽在雪地上优雅地踱步,偶尔回头轻蔑地瞥子鱼和少挈一眼,蛊惑着这个无知少女和英武青年深入岐山。

  “子鱼,别追了。”少挈已经成年,他实在英武,有黎氏数万人有足足上千个女人爱慕他。他不光英武,还完美地继承了远古祖先的勤劳、勇敢和判断力。

  子鱼眼泪巴巴,她遇见这山中精灵已经彻底沦陷了,她太喜欢了。少挈就这一个妹妹,他拗不过子鱼,只好背着她在齐膝深的岐山厚雪中追逐白泽的梅花蹄印。

  那白泽实在让人又爱又恨,它故意优雅地在雪地上踱步,不紧不慢。等少挈快要追上时它又轻盈地跑远,站在远处轻蔑地笑。

  少挈觉得他被嘲讽了,被一只白泽嘲讽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几乎和雪地融成一色的白泽,气得咬牙切齿。

  有人踏雪缓缓而来,白泽顺服地跟在她身侧。那是一个很朦胧的人,少挈从她那饱满的胸脯和婀娜的身段分辨出来是个女人。

  她与少挈插肩而过,留下一地暗香。

  “哥哥,你发什么呆,快追白泽呀。”子鱼的催促声让少挈回过神,他分明看见白泽已经随那个女子离去了,可白泽还好端端地站在远处。

  “子鱼,刚才是不是有人?”少挈用力一嗅,还有暗香萦绕在鼻尖。

  “哪有人,都是雪,”子鱼催促少挈,“快追白泽。”

  少挈懊恼地四处张望,那个女人缓缓踏雪行走,这才一晃神的时间就不见了。

  他背着子鱼在雪地上沿着白泽留下的好看的梅花状的蹄印缓缓前行。他不想再追逐白泽了,压根追逐不到,他打算敷衍一次子鱼。

  少挈走得很慢,白泽不紧不慢地在前方优雅地踱步。子鱼催促少挈走快些,奈何他走多快白泽走多快。

  少挈累了,他走不动了,他放下子鱼,懊恼地坐在雪地上喘气。白泽优雅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抖落一身雪花,又匍匐在雪地上打盹。

  子鱼没有亲近白泽,她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这只山中精灵。

  “子鱼,快看。”少挈又看见那个朦胧的女子踏雪而来,身边还是跟着白泽。

  子鱼回头,什么也没看见,气鼓鼓地捧起雪花撒在少挈头上。

  那个朦胧的女子终于瞥了少挈一眼,她的目光很柔和,又带着生人莫近的抗拒感。

  少挈胆大包天地伸手去触摸这个朦胧的女人,软软的,又白花花。一把雪花又落在他头上。

  子鱼饿了,她殷勤地望着少挈,少挈只好背着她去寻找有没有食物。岐山雪厚,少挈什么也没找到,子鱼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少挈懊恼地在雪地上行走,走了一天一夜。少挈停下了,不是累,也不是饿,他迷了路。

  “该死的白泽。”少挈嘟囔道。

  那早就不见的白泽又优雅地走过来了,它的角上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果子

  。

  白泽很有耐心地等少挈和子鱼吃完果子,才不紧不慢地在前引路。少挈害怕再次迷路,他只好沿着白泽留下的好看的梅花状的蹄印继续往岐山深处走去。

  那是一个与外界迥异的山谷,有芳草萋萋,有鹿鸣呦呦,有流水淙淙。

  “有人吗?”少挈喊道,他期待那个朦胧的女人会出现,他觉得那是仙女。他忽然想起那一团白花花、软绵绵的白雪,脸庞火辣辣的。

  少挈失望了,那个朦胧的女人没有出现,山谷也没有人。

  山谷里面有鹿蜀、白泽、当康等各种异兽,有玄鸟、孟鸟、青鸟等各种珍禽。它们并不怕人,也没责备少挈的冒失闯入,甚至少挈觉得它们看自己的目光是人性化的怜悯。

  山谷中央有一颗桃树,其叶蓁蓁,其华灼灼。子鱼在桃树下快乐地舞蹈,她还小,没有顾虑。

  少挈很忙,他在山谷开辟了一小块土地,从胸口摸出五谷和桑麻的种子撒在地上。

  他又从拿着明晃晃的小刀砍来竹子划破,打通竹节后引水灌溉。

  他还忙着找一处地方安家,毕竟每夜都靠着桃树睡觉他扛得住,子鱼不行。少挈本打算砍了桃树当木材,子鱼不准。子鱼还小,又是个女人,她只知晓桃花高洁又好看,她不知道什么是愁。

  子鱼不准,少挈也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把手按在桃树上,一种奇怪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传递到心窝,白花花的,软绵绵的。

  少挈挥散去这个奇怪的念头,嘱咐子鱼别乱跑,他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走出山谷,然后带着木材回来,准备搭两个草棚。

  子鱼很亲近少挈,可她不小了,少挈背她的时候被她微微鼓起的胸脯压得喘不过气。

  山谷里有不少果子,有的颜色实在鲜艳,又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少挈不敢随意采摘,他牢牢记住一句祖训——美丽与致命是一根枝丫上的两朵花。少挈观察珍禽异兽们吃什么,他便吃什么。那些珍禽异兽也很有默契地避开颜色鲜艳又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子,让少挈对“美丽与致命是一根枝丫上的两朵花”这句祖训更加深信不疑。

  每过一个白天和黑夜少挈就在石头上画一条杠,画下第三条杠的时候他搭建好了两个草棚。

  画下第五条杠的时候子鱼欣喜地喊道“哥,糜子抽穗了。”

  少挈凝重地坐在开辟的一小块土地前,他在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五条杠不会出错,少挈摩挲着下巴扎人的胡须,他上山之前刚刮过。

  少阳彻夜没睡,他保持着高度的敏锐力和判断力观察五谷和麻的生长,破晓的时候他画下了第六条杠。等他转身的时候五谷已经被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要,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刚刚这些糜子、黍和麻才抽穗。

  少挈吃了八天来第一顿糜子粥,他吃得肚儿圆圆,然后躺在桃树下打盹。

  “少挈,该下山了。”一个朦胧的女人开口说道。

  “你是谁?是仙女吗?”少挈辨不清是梦还是真,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见到这个朦胧的女人了。

  “少挈,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的族人正在蒙难。”朦胧的女人没有理会少挈的疑问,她悲悯地讲述有黎氏的灾难。

  少挈被惊醒了,他睁眼的时候见到一朵桃花簌簌落在他宽厚的嘴唇上。

  暗香浮动,和那个朦胧女人一模一样。

  少挈不再关心那个朦胧的女人,他拿起明晃晃的刀子,背着子鱼跑出了山谷。

  雪停了,白泽优雅地跑在前面,少挈追逐着白泽的脚步,一刻不停地跑下山,跑到了岐水平原。

  有黎氏部落遭遇了一场灾难,来自虞朝的军队挥舞着刀子和长矛肆意砍杀有黎氏的子民。

  “子鱼,你藏好。”少挈把子鱼藏到花丛中,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朝虞朝的畜生们挥去。

  “是少挈。”有黎氏部落的子民们见到少挈,男人们拿起明晃晃的刀子,跟在他后面战斗。

  虞朝的军队跑了,他们被愤怒的有黎氏部落子民赶跑了,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染血的糜子记录了他们的罪状。

  少挈跪在父亲姚哲的坟前,眼里流淌出两行清泪。

  “少挈,你现在是首领。”巫祝知晓少挈是个懂事的人,他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首领。

  少挈记得真真切切自己只在山谷里呆了六天,他离去的时候岐水平原大雪苍茫,他回来的时候糜子已经开始抽穗。

  “你离开了半年,虞君来过两次,他实在没有耐心了,第三次他让人带着刀子来了。”巫祝尽量温和地叙述这半年发生过的事情。

  “少挈,往西走,不要停留,也不要回头,虞纣的刀子来了。”少挈听见那个朦胧的女人在说话。他来不及分辨真假,派人去遥远的巨人脚印寻找他的叔父黎启,然后带着族人往西迁徙,离开这片富饶的岐水平原。

  有黎氏部落很大,足足有五万子民,但在虞朝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太渺小了。

  不是所有的有黎氏子民都愿意跟随少挈往西迁徙,许多老人太老了,他们想把骨头留在家园。

  少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朦胧的女人催促了三遍,他不得不离去。

  少挈刚涉过岐水,虞纣的刀子便落了下来,那些老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都变成了骨头留在了岐水平原。

  少挈领着四万多族人一路往西,他谨记朦胧的女人的启示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少挈的叔父,留在巨人脚印的有黎氏首领黎启亲自迎接少挈。少挈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只是听父亲说过,岐水平原的有黎氏和巨人脚印的有黎氏在许多年前就分开,每年都有最为勇敢的男人跋山涉水带着问候访问。

  巨人脚印的有黎氏首领黎启亲吻着少挈的额头,他悲悯地说道:“孩子,你受苦了。”

  身体里都流淌着同样的鲜血,都是巨人后裔,都是黎弃之后,岐水平原的有黎氏子民和巨人脚印的有黎氏子民紧紧拥抱在一起。

  “少挈,我只有三个女儿,我老了,”黎启牵着少挈的手说道,“神祇降下过启示,你将带领有黎氏走向辉煌。”

  “少挈,将是我们的王。”黎启高举着少挈的手朝有黎氏合计十万子民宣布。

  “少挈。”有黎氏十万子民齐声高喊。

  夜晚的时候黎启用撒着盐巴的香喷喷的腊肉招待少挈,他凝重说道:“神祇还降下启示,有一位天上的圣人降世,他在岐山。”

  “岐山?”少挈最先想起的是那个朦胧女人,然后才是白泽。

  “虞纣已经派人封山,他迫切地想要捕捉圣人的坐骑。”黎启嚼着撒着盐巴的香喷喷的猪肉,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虞都、岐山和巨人脚印的标记。

  “这些诸侯,都是臣服于虞纣的刀子,可以拉拢,”黎启又蘸了水画了几个圈,“胡塞、巴、有孟氏、有焦氏、孤竹……”

  少挈一一记下,他很感激这位叔父。

  “我的两个女儿嫁给了胡塞,我亲自去胡塞一趟,”黎启说道,“你先去岐山请圣人出山,然后去巴。”

  黎启出发了,他带着最小的女儿到胡塞去了。少挈也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准备去岐山拜访圣人,子鱼执意要跟去,他只好带着。

  少挈又回到了岐水平原,岐水平原已经成了废土,地上还有许多烧焦的骨头。少挈两眼流泪,他用手刨了一个大坑,收集骨头掩埋。

  做完这些,少挈背着妹妹子鱼绕过虞人的封锁,在夜里钻进了岐山。

  岐山太大了,少挈凭着记忆寻找那个盛开桃花的山谷,再一次迷了路。

  这一次没有白泽角挂果子前来引路,少挈背着子鱼在大山里窜啊窜,从白天到黑夜。

  “你的先祖已经化作星辰,他们会指引你寻找曙光。”少挈想起离开巨人脚印时巫祝的启示,他按照星辰的指引,一步一步往岐山深处走去。

  破晓的时候少挈遇见了一个老人,一个须发尽白倒在树下的老人。

  “老人家,需要帮助吗?”少挈恭敬地询问。

  “我渴了,”老人家指着遥远的瀑布说道,“那里的水能解渴。”

  子鱼看出来这个老人家是在刁难哥哥,明明就在不远处有溪流,他却要喝远处的瀑布水。

  “子鱼,你呆在这里。”少挈嘱咐子鱼别到处跑,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子朝着遥远的瀑布去了。

  少挈第三天才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用芋头叶子盛了水。

  老人家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接芋头叶子,他太老了,没接稳,水全部洒在地上了。

  “年轻人,劳烦你再跑一趟。”老人家没有丝毫客气地说。

  子鱼不乐意了,她固执地扭着少挈离开,少挈安抚道:“子鱼,你就在这里等,我去采最美丽的鲜花编织头环。”

  少挈又过了三天才回来,手里捧着一张芋头叶子,叶子里盛满了水。

  老人家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接,不出意料地又洒了。

  “年轻人,”老人家有些愧疚地说,“看来天意不让我喝水,你们走吧。”

  少挈走了,三天后他又捧着盛满水的芋头叶子回来了,不忘给子鱼带了一个花环。

  这次他亲自喂给老人家,喂完之后他说道:“老人家,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年轻人,你为何而来?”老人家喝了水,恢复了些力气,他眯着眼询问少挈。

  “请圣人出山,拯救有黎氏。”少挈隐隐约约猜测到眼前老人家就是舒服黎启口中的圣人。

  “少挈,圣人让你下山。”圣人在少挈震惊的神色中踏云而去,留下一番讳莫如深的话。

  “圣人,”少挈匍匐在地上喊道,“请出山拯救有黎氏部落。”

  圣人已经不见了,一个字也没多说。少挈背着子鱼在岐山中寻找了三十天,圣人、山谷、白泽、朦胧女人都没有影踪,他只好背着子鱼懊恼地下山,在星辰的指引下回到了巨人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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