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很有些不近人情。哪有自己筹不到军饷、讨不来厚赐,便不许友军吃香喝辣、衣足衾暖的道理。莫说李晟和陆贽,便是李琟,都觉得父亲很有些故意刁难的意味,仿佛偏要当着天家使者的面,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是谁给父亲出的馊主意?李琟暗道,不免看向立在帐下的韩钦绪。
李琟脾性温和,但绝不混沌木讷,军中耳目又众多,这几日已发现,韩钦绪在深夜单独请见过李怀光两三次。
还未等他从韩钦绪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李晟主动打破了一时陷入僵冷的气氛。
“李公是元帅,两军又已合营,驰张号令,皆应由元帅专出。老夫我虽是神策军节度使,但如今这非常时期,依圣命,位在李公之下,怎好僭越出令。神策军将士的增损衣食之事,还请李公定夺,并前往蔽营亲自宣布。”
李晟说得不紧不慢,实则将李怀光怼了回来,更显得他的要求多么无理。
李怀光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似乎也并未准备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而是直接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叩问答案。
“陆学士,泾师兵变后,姚节度虽身为泾原节度使有失察之责,但他并未附逆贼泚,在京时勉力营救皇孙,寄身于我朔方军营下后又在礼泉一役身先士卒,此等良将,被李副帅和……,和……,被李副帅设计冤杀,我的裨将韩钦绪次日便急奔奉天城陈情,陆学士此来咸阳,可带来圣上对此事的旨意?”
普王李谊诓骗张光晟将姚氏家眷送到渭水之事,李怀光虽尚未探查分明,但他认定单凭李晟的胆子和能力,决计不敢使、也使不出这样的手段。
但李怀光终究也知这是天使面前,他“和”、“和”了半天,到底强忍住了直指普王的不敬言语。
陆贽心想,最麻烦的时刻终于到了。
启程来咸阳之前,无论是李泌,还是陆贽,都在内廷又向天子进言过,如果说当初刘德信死在李晟营中,朝廷尚可用神策军内斗来视之,那么如今姚令言这样的一镇节帅死在神策军手里,必定令四面八方的藩镇节度使甚为关注,因而,朝廷绝对不能对李晟没有贬罚之意。
然而不管李泌和陆贽这一老一少两位谋臣,怎样费尽口舌,直到临行之际,德宗仍然没有任何说法。
此刻,迎着李怀光于挑衅中实则仍带了最后一丝期待的目光,陆贽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措辞道:“元帅,韩将军在奉天行在,确已将此事禀报圣上,但眼下国难当前,逆贼篡据京城,圣驾播迁在外,还请二位元帅暂时搁置罅隙,戮力迎敌。待凯旋之日,再议不迟。”
李怀光的脸色,从愠怒转为失望,接着又变成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轻松的放弃般的释然,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骑士终于抵达了终点。
他没有直接回应陆贽,而是对韩钦绪做了个手势,一身铁甲的韩钦绪猛地站了起来,对帐外叫道:“来人!”
这可是在朔方军营内,普王李谊佯作骇意:“元帅,你要做什么!”
李怀光轻蔑地瞟了一眼这装腔作势、为了达到目的简直不择手段的宗室亲王,淡淡道:“殿下放心,和副元帅不同,我李怀光向来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在我朔方军营中,绝不会出现神策军营中常有的刀光血影之灾。”
说话间,只见两个朔方军士抬着一只箱子进到帐中,当着诸人开启后,赫然便是数月前陆贽奉旨送到礼泉的丹书铁券。
“陆学士,”李怀光冷冷道,“方才老夫说过,军饷粮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君待臣之道,也是一样。若圣上秉公决断,我李怀光可以为圣上的江山社稷拼掉这条老命。然而圣上如今这般待我,这般待朔方军,实在令吾等心寒以极。这免死恕罪的一块铁牌子,老夫也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圣眷暖意。”
李怀光站起来,一字一顿道:“今日,请陆学士将这铁券,再带回奉天城去吧!”
陆贽闻言大惊。饶是他这几年见惯了棘手的大场面,霎时也是脑中一片空白。
这位毕竟只有三十岁的御前文臣,真到了此际,确实有些被李怀光这样骨子里浸透了杀气的边将震慑住了。
陆贽有些结舌地问李怀光:“元帅,你,朔方军接下来意欲何为?”
李怀光抬起眼皮,讥诮道:“陆学士,你是何身份?也来管我朔方军军务?”
“元帅,副元帅,天使远道而来,末将已在别帐备下馔食,为陆学士与龙武军几位将军洗尘。”
一旁的李琟本已心急如焚,听得父亲这句话时,终于挺身而出。
孤掌难鸣。
李琟这唯一而无力的圆场举动,在父亲眼里显得讨嫌,在普王和李晟眼里显得可笑,在陆贽眼里,则显得带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无奈。
更重要的是,陆贽已无心逗留。他希望越早赶回奉天城面圣,越好。
他要禀报圣上,当然还有李泌,他要告诉他们,李怀光的心志,与数月前被拒绝进入奉天城、在礼泉听到崔宁被缢杀时,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是一种痛心的见闻,但也是真实的见闻。陆贽不愿再多瞧一眼兀自洋洋得意的普王和李晟,宵小之辈再上蹿下跳,若无九五至尊的愚蠢态度去支持,局势又何至于弄到这般田地。
陆贽本以为,驱逐了卢杞,御前总能清明一些。事到如今,他才感慨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真正难以驱逐的,是圣上的心魔呐!
陆贽瞥了一眼因西斜而渐渐穿入帐内的日影,起身向李怀光拱手,对侍立左右的龙武军卫士道:“将丹书铁券抬上,吾等离营回城。”
他在最后,冲李琟微微颔首致谢。他相信,这是满营的两军武将中,唯一一个与自己一样,没有私心的人。
李怀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陆贽从营将们让出的通道中走出大帐,看着自己的儿子李琟疾步追了出去,似还在试图与这天家使者解释着什么。
他还看到护卫普王李谊和李晟而来的几位神策军老将,右手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李怀光在心底嗤笑一声。尔等太高看你们的合川郡王和督军王爷了,同时又太小看我李怀光了。我李怀光要杀对头,从来都会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之上。
……
几日后,朔方军将士们在度过又一个思乡梦绵延的夜晚后,清晨醒来,便迎来了大变化。
神策军跑了!
八千人的神策军,一夜之间就从离朔方军不远的咸阳东郊,往去岁驻扎的东渭桥而去。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移军。
对于朔方军中的低级兵士来讲,这消息乍听之下,还真叫人有些欢呼雀跃。那帮整日价仗着自己的亲军身份,耀武扬威、眼睛朝天的神策小子,滚得越远越好。须知,造饭的时辰,就算闻着彼等营中隔三岔五飘来的肉香,都够心烦气躁的了。
然而在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肃寂。
众将被召唤到元帅大帐中时,看到李怀光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案几前,盯着这些多年来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老伙伴们。
李琟刚刚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父亲”,忽闻帐外有军士唱报:“末将,韩将军营下,求见大帅与诸位主事将军。”
韩钦绪一听,急切道:“大帅,听声音,那是我安置在东渭桥附近的探侯。”
探侯进到帐内,不敢耽搁,直陈要义:“自前日晨间,陆续有神策军的辎重出现在东渭桥,及至夜里,更是大军源源不断而来。末将惊骇,黎明时分又确认了军情,忙着属下乔装打扮,向走在后头神策军中的工匠打听,据说是军中上官都在传,咱们朔方军要,要反……”
他话音未落,帐外又有士卒求见。
李琟一见,竟是自己布置在奉天城中的眼线。
那士卒长途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前日那陆学士才回到奉天城,昨日圣上就又遣中使翟文秀,往东渭桥方向去了,小人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到翟中使去宣何旨。”
李琟怒道:“你这蠢仆,未曾打听清楚,来禀报什么!岂非扰乱军心,拉出去,军中虞侯执纪,打二十军棍!”
“李将军!”韩钦绪忙上前阻拦道,“李将军莫要被朝廷的举动气昏了头,你这探马如此机灵尽职,何错之有!”
“韩钦绪!”
饶是李琟素来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之人,但短短几日来越来越不祥的感觉,终于令他在今日向韩钦绪爆发了。
“这是我所辖之卒,要你来护?”李琟的眼中露出很少见的犀利之色,“自从姚节度不幸罹难,你便如打了鸡血般,事事冲在前头,嘴巴里吐出的都是离间朝廷与我朔方军之言,你是何居心?莫非想着你那远在邠宁的阿爷,可以趁机来做这平叛大元帅?”
韩钦绪一脸吃噎又委屈的表情,心下却暗自好笑。
李琟,你也忒小看我们父子了,区区一个平叛大元帅,也是我韩家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