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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出逃梁州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3849 2024-11-18 19:40

  宋若昭也是茫然,继而又生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失望。

  天家上下,各位宗室贵胄,看来从去岁长安泾师之变中,很得了些逃命的机灵本事,此番尚有神策军和邠宁军在前方排阵御敌,圣上、太子已带着整个李唐家族,在几个时辰里就遁得无影无踪。

  已是辰时。

  陆续有当初从长安来到奉天城的朝廷文臣,自德宗的行宫方向而来。

  人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或者彷徨,或者哀怨,或者忿忿,也有稍许沉着些的,讨论着是留在奉天,还是继续追随圣上。若要追随,又该往什么方向追。

  “那还用说,圣驾应是去往邠州灵州。”

  “一派胡言,朔方军反了,圣上还往朔方军的老地盘跑?”

  “兄台可是被吓傻了?邠州韩将军和灵州杜将军虽为朔方军宿将,但此次圣上播迁奉天,彼等最早赶来勤王,和李怀光不是一路。”

  “那李怀光三个月前还救过奉天之围呐,如今不也兴兵叛唐?”

  “听说圣上向吐蕃借的人马,已聚集在关内,圣上必去那皇甫将军处,领兵回击。”

  “尔等莫吵,依老夫之见,圣上必是往梁州、益州方向去了,遥想当年玄宗皇帝,不也去的蜀地。况且韦将军还是如今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的女婿……哟,韦节度,你们看,那不是韦节度!”

  说话的官吏正滔滔不绝,抬眼一瞧,一骑雪青马疾驰而来,那马上身高臂长的披甲大将,不是韦皋又是谁!

  他身后,还跟着一辆陇州兵卒驾驭的马车。

  韦皋收缰,令马缓步行到宋若昭等人面前,也并不下马,对着刘主簿道:“主簿毋虑,皇甫夫人是官眷,太子妃已吩咐本将来接她出城。”

  刘主簿登时松了好大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把这麻烦的娘子送走了。

  若昭的眼中,却闪现一丝犹豫。

  韦皋不免蓦地感到微微的沮丧。她面对自己时,便是如此危急时刻,也还是不能如当初山谷重逢般,因陌生反倒浑无隔阂。

  他刚想解释,一位白发老者已从马车里探身出来,温和的语气中透着坚决的指令:

  “皇甫夫人,事出急迫,但听韦节度处置。”

  见同行竟还有御前老臣李泌,宋若昭当下不再迟疑,二度向刘主簿夫妇叩谢后,又望了韦皋一眼,提裙上了马车。

  一时之间,周遭各官各吏也围在韦皋马下,七嘴八舌打听。

  韦皋道:“圣上由浑公和本节度率军护卫西幸,韦某军务在身,恕难多言。”

  他话音未落,手上已是一鞭,纵马引车,往西边城门而去。

  奉天城外,沉寂了三个多月的旷野,一时之间又呈现出兵马密布的景象。

  韦皋示意马车停下,自己则跳下战马,来到车头跟前,向李泌恭敬道道:“圣上与太子已由浑公瑊率亲兵开道,往梁州去,陆学士和李平章亦同行。李怀光突然叛变,家岳(张延赏)远在西川,一时之间恐也无法迅速驰援,韦某须带上千余陇州兵疾行,去追赶浑公,共同护驾。李公年高,皇甫夫人又有所不便,车驾不可疾行,难以跟上前军,韦某派一支十人的牙兵护卫,李公毋虑。”

  他言及此,又转向若昭,满脸肃然紧迫的神情稍稍松解,口气却依然带着一点点疏离的分寸道:“皇甫夫人,韦某夜半得信,送圣上一行火速出城之际,太子妃特地叮嘱,要寻到你,护送往梁州。此去梁州,除了护兵,韦某帐下为膳的仆妇,亦随夫人同行,方便照应。那仆妇叫郭媪,但凭夫人吩咐。

  他的目光与若昭甫一触碰,即知趣地移开,仿佛为了不令对方局促一般。

  若昭既得李泌在场,已觉坦然不少,诚心诚意地向韦皋回礼感激。

  另一方面,她对太子妃也是遥遥念恩,那位令人有惺惺相惜之感的宗室贵胄,委实在始终如一地照拂她。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的抱怨,有些度量狭小了。

  待韦皋所遣的老妪郭媪坐到马夫身边,精骑兵在马车左右结阵待发后,韦皋翻身上马,又来来回回地仔细检视了众人所携武备与这几日的干粮,方对其中领头者道:“薛三郎,好生护卫,本帅先行一步。”

  那薛三郎一看就是个又壮实又精明的牙将,于马上俯身,简短有力道:“节下放心,车中乃朝廷重臣,仆等一路自会慎行。”

  韦皋“唔”了一声,掉过马头,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车中人,道句“韦某领军先走一步”,紧接着力夹马腹,直往陇州兵的中军之阵驰去。

  烟尘四起,大军西征,李、宋二人的马车也辚辚启动。宋若昭的脸微微转向车窗外,只见千余陇州军,骑卒与步兵皆乘马而行,阵型齐整,与当初在山谷中出发、驰援奉天城时一般,唯闻啼声,不闻喧哗。

  宋若昭正看得出神,却听李泌缓缓道:“陇州韦皋确是名不虚传,治军甚严,便是突遇变数,拔营仍是这般有章法。”

  若昭听到“变数”二字,也顾不得忌讳,直言向李泌探问道:“李公,朔方军怎地说叛就叛?”

  李泌虽面无惊惶落魄之色,但白眉紧蹙,轻叹一声道:“不该去咸阳的人,去得太早,该去咸阳的人,去得太晚。自古君臣俱是一体,若圣上令出有失,那也必是吾等臣子的怠言失责。所幸那李怀光尚未丧心病狂,陆学士倒是安然回到奉天,现下在圣上身侧伴驾,老夫也还放心些。”

  若昭细品李泌话中深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沉吟道:“愚妇觉得,朔方军叛,颇为蹊跷。”

  李泌眼神微动:“哦,为何?皇甫夫人但言无妨。”

  “清晨时分,听刘主簿说,朔方军兵锋直指奉天而来,如此迅速无阻,愚妇猜测,神策军恐怕在前几日已与朔方军分道扬镳,移营另驻,否则怎会坐视朔方军骤兴叛行?”

  李泌颔首:“夫人所言不错。”

  若昭继续道:“百日以来,晚辈虽不是御前朝臣,但城中风语也听得一些,那李怀光因觐见受阻、崔宁被诛、粮赐不均、吐蕃国书等等诸般事端,对圣上、对神策军怨怼累积。但就算姚节度死在李公晟手中,李怀光也仍未悍然起兵,而是遣使来奉天,向圣上讨个说法。又听说神策军使者韦执谊紧随而至,但两军使者并未冲突,御前有李公您在,圣上也未偏听神策军之言吧?”

  若昭思虑此事前因后果,便忘了一些忌讳。

  面对一个官眷的发问,李泌自然不会透露朝议的细节,但他缄默不语,也间接地表明了答案。

  “李公,至于陆学士,前往咸阳是通传安抚朔方军、调停二军纷争的圣意,更不会激化事态。那么……”

  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中,若昭鼓起勇气道:“那么,愚妇以为,李怀光,多半是中了离间计。”

  李泌终于开口:“何人使的离间计?”

  “李公,获益显著者,行事反常者,皆有可能使计。朔方军叛乱,纵然此前建有再造社稷之功,亦一笔勾销,收复长安之功恐怕尽归神策军。当日前来奉天陈情的朔方军使者是韩钦绪,邠宁留后韩游環之子。现今普王殿下与邠宁韩留后,真是料事如神,前头朔方军兴兵,他二人后脚便会合于礼泉截阻,李公不觉得反常吗?”

  李泌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视线越过马夫和仆妇,落在前方宽阔的官道上。

  其实,他这样极其接近讯息中心的重臣,几日前看到陆贽从咸阳抬了丹书铁券回来,今晨又从韦皋口中得知是普王的亲信高振前来报信怀光叛唐时,就已经疑窦丛生。

  这普王与韩游環,还真如若昭所言,一东一西,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在礼泉这样的咽喉要道,阻击李怀光。莫非他们早就知道李怀光会叛乱?

  李泌自杭州来到奉天后,西北诸藩镇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皆由陆贽细细告知。李泌于是立刻想到,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乃李怀光的裨将,韩游環作为邠宁留后,倘使李怀光叛唐,他又再立护驾之功,圣上多半会将邠宁镇节度使的正职,给韩游環。

  至于普王李谊,李泌虽多年不在京中,但圣上对于普王这个侄儿的种种倚重,已经公开化,太子李诵与普王李谊的情形,实在太像当年肃宗皇帝御前太子李豫(初封广平王)和建宁王李倓的明争暗斗,李泌这样一生都在维护大唐嫡系正统的谋臣,怎能不警惕。

  初到奉天,李泌就在德宗单独诏见他时,提过将普王李谊从咸阳诏回来,德宗不置可否,李泌才不得不在朝议中公开劝谏。

  眼下,李泌觉察到宋若昭的口吻,显见得对普王也颇有怀疑,他虽出于谨慎未立刻附议、给她以鼓励,但内心着实又对这个妇人高看了几分。

  他看到故友皇甫惟明的后人能娶此妇为妻,实得良配,不禁也由衷欣然。

  不过,李泌想到那皇甫珩已领吐蕃兵,又生发出一种复杂的微妙心绪。

  李泌纵然是文臣,宦海一生,焉能不知军功对于武将的重要。他当然希望皇甫珩以军功光耀门楣,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安西北庭的失去,是众多唐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的结果,而偏偏,皇甫珩这个名字,参与其间。后世史家将如何记述?即使不论这些案牍笔墨,眼前这位皇甫夫人,此前的言谈也显然对唐廷割地一事颇为抗拒。

  李泌望着尚算平整的大路,担忧又翻滚上来。他暗道,但愿这夫妇二人的姻缘之路,也如坦途。

  宋若昭见李泌陷入沉默,不敢再多言。

  她心中,其实也在担忧自己的丈夫。原本,她以为皇甫珩只是带着吐蕃人,为光复长安助些锦上添花的力量,可惊变骤起,如今看来,丈夫有可能面对五万人马的朔方军,她的周身陡然漫上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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