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礼泉。
普王李谊带着高振,并两百名神策军精卒,等在旷野中。
春风沉醉,云霞涌动,天边残阳如血。这风云际会之美的感官刺激,与李谊心中的洋洋得意交合在一道,更令他周身燃烧起志在必得的熊熊火焰。
在探悉朔方军的最新动静后,他与属下,从东渭桥出发疾奔,绕开咸阳李怀光的大营,来到礼泉。
普王李谊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回想四个月前,自己在奉天城外骤起异志,不告而别,实在是棋昏一招。不过好在接下来的时日,他越来越顺风顺水,每一步谋算都带给自己预期的结果。
他长夜思量,将之归功于自己随机应变的聪慧和毫无踟蹰的狠辣,以及,遥遥揣摩德宗圣意的能力。
就像赌徒赢了最开始的几盘后,押注的胆子便会肥起来。
普王在李怀光迁延不进、远望长安的百日静待中,嗅到了帝国的更大的危险,而这危险,也是他认定能为神策军李晟和邠宁留后韩游環获得巨大利益的机会。
夜幕终于如一团酽墨入水般,浸沁了大地。普王身边的高振有些惴惴道:“殿下,韩游環、韩钦绪父子,靠得住吗?”
普王讥诮地一笑:“买卖做不做得成,从来不是看对方是不是君子,而是看这买卖在他们眼里,够不够大。邠宁与河中那么大的地盘,韩游環难道还能不动心?”
他正说着,派往西北方向山谷的探骑疾驰来报:“殿下,邠宁之师正往此地来,骑卒步卒、弩车辎重,瞧着颇为齐整,而且结阵而行,人数瞧着,怕不是倾全镇之力了。”
“好!”普王轻喝一声采,转向高振道:“今夜就有劳高孔目报信了。”
高振干脆地应了一声。
他的嗓音之亮、语气之坚,令李谊再次确认,这原本不过是边镇一个小小孔目官、却在短短数月就成为亲王红人的高振,定是沉浸在将行大事的兴奋中。那踌躇满志的劲头,可不得如刚淬炼出来的刀剑一般,带着十足成色的凌厉寒威之光。
但夜色掩护了高振的眼神。
他望向奉天城方向,有些庆幸皇甫珩早已去了北边收领吐蕃兵。
高振害怕面对姚令言那位视如己出的养子。
他又想起那日在渭水边,正在为姚令言烧纸钱时,忽然出现的韦执谊,更令自己如见鬼魅般地恐惧。
……
奉天城内,刘主簿夫妇的宅子里,宋若昭倚在东厢房的墙上,望着窗外的夜空。
时令确实又暖了三分,这土夯的墙,靠在上头也已经没有丝毫凉意。
与以往相比,这个夜晚忽然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黄昏时分,太子妃遣内侍给若昭送来了皇甫珩的信。根据德宗的旨意,他带着两万吐蕃人马,虽然进了关内,却仍驻扎在距离奉天城数百里的泾河上游。
家信非常短,除了告知自己的位置,皇甫珩只说自己在萧关大战中并未受伤,让妻子勿念。
即便如此,宋若昭仍觉得手中这薄薄一张纸笺,就像一盏芳香馥郁的好茶,足够品了又品。
她将这信读到第五六遍时,忽然感到腹中出现一阵奇妙的动静。
仿佛一尾小鱼在吐泡泡,一个,紧接着又是一个。那是一种轻巧的顽皮,如羽毛拂过眼睫,又如花瓣落于掌间。
若昭倏地坐正了身体。这下,或许游弋的空间受到限制,小鱼仿佛不乐意了,开始更为明确地扭拱起来。
于是,年轻的毫无经验的母亲,凭着天性,终于明白了这阵动静是什么。
过了片刻,若昭垂下手掌,小心翼翼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小鱼却不再回应她了。
一滴来自宁馨幸福感的眼泪,落在若昭的裙上。她在这一刻真正开始真切地体会到做母亲的温情与欣喜,但也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自然堪称严慈并济的至亲,她从父亲那里习得的见识、坚韧与处世智慧,教她有别于寻常的懵懂脂粉。然而在她这般也还是豆蔻年华的女郎,仍然无法遏制地渴求来自母亲的呵护与引领,以及本该渗透在待字闺中或归宁时刻的那些密语指点。
直到如今,她在初此觉察到腹中胎儿的活动时,心底深处漫上的意绪,终于由对上一辈的切切思念,转为对将要降生的亲儿的浓浓期待。
她将丈夫皇甫珩的信笺,贴在自己的腹部。融融的暖意,不仅来自时令的善待,更来自这真切的对于丈夫与孩儿陪伴着自己的感怀。
若昭便这般从清醒到迷糊,再到沉沉睡去。
可叹,她的这仍然孤独却沉浸在美梦中的一夜,终也须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黎明。
“皇甫夫人!皇甫夫人!”
天色将明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宋若昭。
她懵懂地睁开眼,在刘宅老妇带着微微哭腔的呼唤外,又恍惚听清了城中隐约传来那曾经熟悉的人马喧嚣与兵戈碰撞之声。
若昭的心,骤然紧缩。
太平了三个多月的小小奉天,这又是要遭遇兵祸了吗?
若昭回应一声,茫乱地扎好外裳,打开房门。只见刘主簿已站在院中,一脸惊惶,又显露急躁,只因男女大防,才保持着与厢房的距离,由老妻来敲门。
刘主簿见这寄宿的官眷已穿戴齐整,忙上前道:“皇甫夫人,朔方军在咸阳举兵叛唐了,兵锋已向西而来。普王殿下正带着神策军将士,和邠宁赶来的韩将军一道,堵在礼泉,准备拦截李怀光。”
他说得倒是言简意赅,但若昭一脸疑云:“陆学士不是前几日刚出发去朔方军宣慰吗?怎地事态忽然如此不可收拾?”
刘主簿有些烦躁。饶是他老黄牛般的性子,因了奉天去岁被围、上官裴县令临阵脱逃,他好不容易度过了劳碌奔波与命悬一线的四十天,刚过上能喘口气的日子,噩梦又卷土重来,叫他如何还能有兴致去思量若昭抛出的问题。
他心中,实则觉得这中丞的妻氏寄住自己的宅子内,若在平时可算对自己老夫妻二人是个福气,常能得些太子妃或韦皋送来的吃食。然而又逢大乱将至,这官眷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偏偏还是个怀着身子的,倘若有个闪失,且不论那骁悍的皇甫中丞是不是来寻他的麻烦,只怕太子妃那里也不好交待。
若昭何等明敏之人,她见刘主簿脸色变幻,自然省得缘由。
若在平素,她定会即刻地筹划,如何自救,如何不给旁人添麻烦。但目下情境多么特殊,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不可草率,肚中孩儿虽已成形,尚未坐稳,须求助能护得自己周全的力量。
她能想到的,当然只有太子妃,以及韦皋。
“刘主簿,趁现下城中尚未乱甚,可否劳主簿送本妇前往东宫,本妇毕竟是小殿下的姨母,太子与萧妃又仁厚体恤,对本妇始终照拂有加。”
刘主簿正盼着她有如此决断,即刻一叠声地说好。
老夫妇二人,瞅了瞅若昭的肚子,都道这夫人岂能坐得毛驴,四顾一望,院中角落正好有一装运柴禾的独轮小车。
“皇甫夫人,我夫妇二人,一前一后,推着夫人走。”
宋若昭胸口一热,福礼道:“情势紧急,不多言谢,来日定与夫君同来谢恩。”
若昭当下回屋,利索地捡了些细软,又将皇甫珩的信叠好揣入中衣,便坐上独轮小车,由刘主簿夫妇二人护佑着,一面避让街上坊间匆匆来去的军士,一面往东宫方向走。
此时天光已大亮,道路倒也看得分明。可敬这刘主簿老夫妇,都是快六旬的年纪,大约平日里也操劳惯了,又心意急迫,推起小车来竟无丝毫迟滞,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东宫门外。
然而,他们三人定睛打量,顿时又惊又骇。
眼前邸舍,大门洞开,隐隐看到里头一片狼藉,却似空无一人。
正不知所措间,忽然打院落深处跑出一个半大小郎,怀中抱着一堆凌乱的锦帛,腰间还拴着几件鎏金盘盏。
紧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年纪相仿的小郎,也是两只手皆不见空着,有一个甚至还拿锦绦穿着一架鸾鸟铜灯,悬在脖间。
刘主簿识得这几个皆是奉天城中的寻常课户子弟,立时断然喝出一人的名字:“杨五郎,汝等作甚!”
那被唤作杨五郎的小子,见是刘主簿,知他平素是个和气的衣冠户,也不露怯,只急促道:“主簿莫怪,太子夫妇和宫人们们早已出了城,殿中这些物什,想来也不要了,吾等路过,看着可惜,捡一些走。”
说着摘下那精美的鸾鸟铜灯,献到刘主簿面前:“刘公,小人好容易从那几个泼皮处夺来的贵重物件,给刘公玩赏。”
刘主簿哭笑不得,忽又想到更紧要的事,问道:“汝等可知圣上行宫那边的情形?”
杨五郎惫赖地眨眨眼睛:“刘公方才可是打盹儿去了?这夜半忽然来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太子一家都跑了,圣上还能呆在咱们奉天城?小的才从县衙方向来,朝廷百官正在彼处哭喊着找圣上,可哪里还有圣驾的影子。”
他说得毫无忌讳,言辞不敬,若在寻常,只怕要依律绑了收监。但此刻刘主簿哪里还管得了刁民的悖逆言行。
他无奈地望着缩在小车上的宋若昭,眼中分明在说,皇甫夫人,下官真是尽力了,眼下该如何是好,请您给个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