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在贵妃和霍仙鸣的陪伴下回到行宫,却未入寝殿。
他叫贵妃先去休息,令霍仙鸣陪着自己,坐在院中石凳上。
刺史严震因早有迎驾准备,将这座原本是梁州最大的官驿的院落,整饬得气派又不失雅致。在后院中央,竟然还穿池堆山、栽树立石。
那日刚进得这个院子,霍仙鸣便讨好地向德宗道:“陛下,老奴瞧着,这汪碧潭,有些像长安城曲江池。唷,陛下快看,这池边还造了楼台小景,紫云楼、彩霞亭,可不就是曲江池边的胜景。”
此时,德宗呆呆地看着那个木艺精美的微型紫云楼。
那年,春闱放榜,高中功名的进士们青衫楚楚,骑马巡游长安城。大唐以武功立国,以文士治国,对于新科进士们,给予雁塔题名、曲江宴饮的荣光。还是太子的李适,带着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唐安,陪着代宗皇帝亲临紫云楼。
“霍仙鸣,朕的唐安,打小就是先帝最喜欢的孙儿。朕犹记得,那一榜进士,个个年纪都大得很,形容又全无潇洒英气,那模样,莫说吾等天家,便是寻常黎庶,多半也瞧不上。先帝一边看,一边叹气,忽地对朕道,亏得我这如花似玉的孙儿是生在帝王家,要什么好模样好出身好德行的女婿,会寻不得?”
“朕急忙回禀先帝,已为唐安选了韦氏子弟,在京中颇有雅名的韦宥。先帝一听,就说好,那人配得上我李唐金枝。”
“这一晃,就是六年。六年里,朕从太子到天子,夙兴夜寐,一心要削除逆藩,重振我盛唐荣光,奈何叛乱四起,粮饷空虚,朕似乎没有一天不在忧虑焦躁中度过。只有看到我那唐安,和她夫君过着琴瑟相和的太平日子,朕才稍稍觉得清宁快活些。她来见我时,总是语笑嫣然,常和我说附马又给她写了一支笛曲,或是,又给她画了一帧丹青。”
德宗兀自絮絮叨叨。惊蛰早过,暮春之夜,虫鸣声声,伴着天子极为罕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带来一种奇特而令人心碎的哀伤气氛。
霍仙鸣不敢说话,只默默地流眼泪。
他是李适在东宫时的老仆,一路看着主人登基为帝国的第九位天子,也看着主人从幼学到娶妻生子。在七情六欲之事上,帝王天子和凡夫俗子,并无太大区别。霍仙鸣回忆起那年轻的父亲牵着花朵般的女儿、耐心陪她学步的模样,又想到方才唐安公主的凄惨情形,一时竟抽噎起来。
“陛下恕罪,老奴实在是,实在是……”霍仙鸣抹着眼泪,颤声道。
德宗回过头,看了一眼霍仙鸣,冷不防道:“今日奉天方向传来军讯,普王和韩氏父子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后,进到奉天城驻防。还说要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来梁州。”
霍仙鸣霎时从悲悲戚戚中醒过来,全神贯注地听完,殷情道:“陛下,这是捷报哪,恭喜陛下!”
“捷报?”德宗目光空洞地盯着面前那方模仿曲江池的静潭。
霍仙鸣在黑暗中眼神闪烁,他在等待天子接下去的品评,以便猜测圣意。
只听德宗继续淡淡地低喃道:“朕在想,若朕早些将普王叫回身边,只命李晟牵制着朔方军,李怀光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与朝廷为敌,朕的唐安,也不会因为南行途中落水受难,而弄到如今这老天都救不了的地步。”
霍仙鸣一惊。
德宗闭上双眼,似乎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温润的春意,又道:“罢了,朕也不是迁怒普王。他一心要帮朕,给朔方骄兵悍将一些颜色悄悄,确是臣心可鉴。不过真是没有想到,朕这侄儿,谋臣之思与将帅之才,竟是如此出色。这一夕之间,朕到了梁州,他倒进了奉天城。”
德宗站起来,霍仙鸣忙跟上。
德宗一边往寝殿深处走,一边问:“霍仙鸣,你那徒儿,翟文秀,今日怎么没看到他。”
“回陛下,延光公主来抱怨了两回,说是严刺史为她选的宅院地势太低,湿气深重,四处都有虫。老奴于是派翟文秀在城中寻找商肆,采买些驱虫的艾草,送往公主宅邸。”
德宗对延光这个姑母兼亲家,十分厌弃,已到了不想为她多置一辞的地步,只鼻子里“哼”了一声。
接着,他忽然驻足,回身向霍仙鸣道:“你这徒儿,是个办事稳妥的,朕须向你借他一用。你让他先准备着,朕要令他往平凉去,在皇甫中丞处,做监军。”
……
两日后,陆贽陆学士的车驾,在晌午时分,终于到了梁州城下。他风尘未洗,便直奔德宗御前报平安,正遇到德宗召集李勉、韦皋、严震等臣子在商议军情。
德宗见到陆贽,自然惊喜万分:“敬舆,怎地耽搁了这数日才到?途中可曾见到李散侍?”
陆贽一脸泥尘倦色,袍衫也脏兮兮的,但目光仍是镇定有神。
“陛下,秦岭谷道毕竟蜿蜒,是臣决断有误,指挥护卫和马夫走错了道,怪不得他们。臣这一路,未曾见到李公。”
德宗“唔”了一声。他虽担忧李泌,不过此刻,他内心又不免觉得,李泌还未赶到,某种程度上,也是好事。
因为,现在到了让皇甫珩借来的吐蕃兵登场的时候了。
梁州刺史严震,自那日与韦皋协力劝阻了德宗继续往蜀地逃亡的想法后,对张延赏这个女婿很有好感。他已亲自往城外韦皋的陇州军中拜访,当得知韦皋也被朱泚诱降过、但坚决地杀了手下叛将牛云光和朱泚家奴苏玉后,严震更是因自己亦有相同的臣子之义,而对韦皋分外青眼起来。
眼下,严震和韦皋,又站到了一个阵营中,反对德宗过快地诏令皇甫珩带领吐蕃军进到中原。
“陛下,臣闻李怀光裨将韩钦绪,在礼泉阵前倒戈,会同普王和韩游環斩首朔方军近万人,韩钦绪自己则带了五千精锐回到他父亲韩游環麾下。如此算来,朔方军余部仅三万人,长安朱泚叛军一万人,即使他二人联军,不过区区四万兵力。神策军李晟、尚可孤、骆元光的神策军就有万五千余人,邠宁韩游環、灵盐杜希全兵力有三万,河东马燧、泽潞李抱真兵力有三万。陛下,放眼京畿,勤王兵力已倍于叛军,臣以为,皇甫中丞所率吐蕃军,不妨先按兵平凉。”
韦皋侃侃奏罢,平章事李勉,和刺史严震皆先后道:“臣附议。”
严震在西南为官多年,治下也患于蕃寇骚扰,自是坚决的反蕃派。而平章事李勉,本就支持普王和神策军李晟,又刚刚襄助邠宁韩游環布局成功,听闻韩氏父子进了奉天、准备反攻朔方军,甚至有可能与李晟一道收复长安,李勉更不会支持皇甫珩这泾州小子带着吐蕃军深入京畿来争功。
德宗意味深长地看着韦皋:“城武,看不出来,你诗写得好,刀舞得好,这算起帐来,竟也不逊于长安西市那些商胡们。”
德宗又转向袍衫染尘的陆贽,显然,这位在缢杀崔宁一事上对韦皋颇不以为然的内廷文臣,此刻的面色清楚地表明,他同意韦皋所言。
天子颓然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安西北庭能否不落入那西蕃赞普之手。但你们可曾想过,河朔之后是朱泚,朱泚之后是李怀光,用藩镇军队勤王,就真的可以让朕高枕无忧?是,你韦陇州、严梁州,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忠臣,但你们有多少兵马?”
面对这略显削刻但却是实情的反诘,韦皋和严震一时也语噎。
恰在此时,只听殿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陛下,臣李泌,扈从来迟,入殿请罪。”
见李泌平安出现,陆贽和韦皋皆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泌进得堂上,将自己被朔方军悍将达奚小俊截获、又得山贼刘扩等人相救的遭遇,简练地向德宗禀来。
当然,也包括宋若昭因马车倾覆伤及胎儿、不幸早产的情形。
韦皋闻言,刚刚放下的心,顷刻又悬了起来。但到底在御前,除了国务军情,他不会在其他任何事上,有所表露。
德宗对李泌温蔼道:“李公毕竟年高,这几日颠沛,还受了那般惊吓,先去歇息罢。严刺史,你即可着人,为李公安排客邸。”
李泌却道:“臣不过些许皮外小伤,不足挂怀。陛下,臣星夜兼程,只为请奏陛下,尽快诏令皇甫中丞自平凉拔营,开赴京畿平叛。”
他此言一出,德宗着实一怔。
天子本以为,明确反对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向吐蕃借兵的李泌,如今也会采取能拖则拖的法子,延缓皇甫珩带吐蕃人进入中原的节奏。
此前始终在奉天、明白御前情形的韦皋和李勉,也颇为诧异,李散侍怎地突然又对吐蕃人倚重起来。
只有陆贽,在须臾间,猜测到了李泌改变立场的原因。
文臣营垒之人,有个习惯,凡事总会迅速地从前朝典故中寻找答案,所谓以史为鉴。陆贽暗暗地斥了自己一句愚痴,竟会没有反应过来,如今这局面,奉天城内那春风得意、所向披靡的普王李谊,瞧着可不是有些像当年去到灵武的太子李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