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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本性难改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676 2024-11-18 19:40

  虽然表面看来,崔宁在德宗跟前也未胜过卢杞几分,但朔方军的礼泉大捷,加之这些时日大学士陆贽不断向德宗进言废除间架税与除陌税,崔宁笃定地认为,天子会渐渐远离卢杞那套搜刮民膏、豢养神策军以达到削藩目的的策略。

  他想,经此奉天一役,自己向天子展示了忠心、勇武和通达的人脉,简直就如一篇华丽的《崔仆射赋》。待得平定泚乱、回到长安,逢个机会请陆贽提个话头,让德宗再把自己派回熟悉了大半生的蜀地去,与李怀光的朔方雄军一南一北,防御吐蕃。军资充足的话,再联个兵,收复陇西陷落的土地,联通安西北庭的唐将,自己的人生才真正终结在花团锦簇的功绩中,叫史家写得酣畅淋漓。

  他越盘算越兴意盎然,不由想到此番的得力助手皇甫珩。这后生着实是员骁将,命又是他崔仆射所救,还有党项蕃落的子弟拥护,正可以为自己所招罗。

  崔宁于是调转马头,往奉天城刘主簿家走,去瞧瞧皇甫珩的伤势可有大好。

  刘主簿的柴院里,宋若昭刚刚准备去帮着刘家老妻做晡食。

  张延赏的第一批粮草刚刚运到奉天城,韦皋就派薛涛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箩筐吃的,除了粟麦,另有分给高级将领的羊肉与瓜蔬,甚至还带了一陶罐香气四溢的益州覃子酱。

  若昭的父亲宋庭芬除了做幕僚外,颇好钻研烹饪,若昭也习得了些,如今有了膳供,自是大显身手,变着花样给皇甫珩做好吃的。

  这几日二人如蜜里调油,分外珍惜纷乱时局中短暂的宁静,因宋若清之死而引发的异样情绪,也渐渐淡去。

  若昭开门,见是崔仆射,忙福了一礼。

  崔宁大大咧咧跨进院子,一边念声“彦明家的饭菜,香煞人也”,一边往若昭看去。

  只见皇甫珩这妻室,身量不低,却清瘦如竹,且一身又灰又旧的粗葛衣裳,真是荆钗布裙,哪像个二十出头的新妇小娘子。然而寒暄间,若昭一抬头,崔宁却是一怔。

  白皙的鹅蛋脸上,那对静水深潭般的漆黑眼眸,和那管笔挺英气的鼻子,果然和平日里常见的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不同。

  崔仆射人老心不老,虽一把年纪,家中年轻的侍妾仍是众多,又个个会点儿武艺,盖因老仆射不喜欢孱弱的女子。此刻乍一见宋若昭面上也带了几分镇定中隐隐透出刚毅的风采,崔宁的目光不由停留得有些久。

  若昭感念崔宁那日在危急关头,与韦皋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本对这位崔相爷心怀恭敬,孰料崔宁的眼神透出异样的参研意味,不禁又惊又惧,赶紧低下头去。

  她如此情态,崔宁心中蓦地一骇。

  “怎地,好像数年前老夫军府那位娘子。”崔宁暗道,不知是冷还是心神不安,只觉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末将见过崔仆射!”正当此际,屋内的皇甫珩听到声响,已迎了出来。

  崔宁回过神来,见皇甫将军虽左臂仍在袍袖中,但神采奕奕、身姿矫健,显然恢复迅捷,便挤出长者的慈祥面容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彦明,你如此年纪便能在万军中取上将性命,吃了一箭之亏也并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成薛仁贵那般的人物。”

  皇甫珩素来不善这种场面应酬,便是与崔宁共过患难,也不知如何寒暄,微一愣神,倒向妻子若昭道:“饭菜可快做得了,请仆射在寒舍用膳罢。”

  宋若昭听来如遇赦免。方才崔宁的刹那失态,令若昭不愿与这老相爷多打照面,皇甫珩这么一说,她正好躲去厨房张罗。

  崔宁在屋中坐下,自然说起和卢杞在御前斗气之事。

  “老夫真是不明白,圣上如此英主,怎地就会被卢杞那样的小人迷惑。”

  皇甫珩自忖不能搭腔,沉吟片刻,方道:“崔仆射,李节度急于请表入奏圣驾跟前,我义父也在朔方军中,那他二人也一同进城?另外,听说我义兄身负箭伤,生死未卜?”

  崔宁嗔道:“彦明,你这话可万不可叫旁人听了去。什么义兄,那姚濬如今是要诛九族的叛将,亏好你不是他的亲兄弟。你义父姚泾州要是箭法再多些准头,就该在礼泉一战中将这个逆子射杀于两军阵前。”

  顿了一顿又道:“咳,都是为人父者,姚泾州大约也是事到临头下不了狠手,我也省得。”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听来,都像是不把姚令言和皇甫珩当外人。皇甫珩登时心中一暖。他的武将父亲早亡,他便对这些如师如父的武将们有着特别的亲切感,仿佛他们的言行,他们与他说话的态度,可以有助于他想象生父的风采。

  一顿晚食用罢,崔宁拍拍溜圆的肚子,满意地离去。

  皇甫珩向若昭道:“方才布置食具,你怎地脸色不佳,对崔仆射也不甚周到,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昭莞尔一笑:“我与你一样,不知如何应酬贵胄。”

  她将门关了,坐到榻上,倚着丈夫道:“彦明,方才我听,崔仆射想收你做弟子,还絮絮叨叨说了他的一番雄心。你可真的,想入他麾下?”

  皇甫珩叹口气:“都是后话,我现在只望着,圣上能看在义父也是受了欺瞒、且将功补过的份上,不至于降罪太甚。”

  若昭道听他提到姚令言,蓦地想到弟弟若清之死,一股别扭涌上心头,又沉默了。

  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忙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不如这样,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禀明圣上,随你回潞州,请为李抱真的骑卒教习?”

  若昭惊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也,太委屈你了。你毕竟曾是泾原的一镇兵马使。”

  皇甫珩笑得满眼有如星子闪烁:“那又如何?成亲那日我便说过,得妻如你,夫复何求。再说,没准令尊,令,没准岳父大人还觉得,你跟了我这样的武人,才是真的委屈。”

  “休那般说,我父亲最是开通,我中意之人,他必也喜欢。”

  皇甫珩见妻子一脸赧红,却言辞恳切,顿生怜爱,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妻子的双唇。

  “莫太莽撞,你,仔细肩头伤口……”

  若昭已经人事,感受到丈夫难以抑制的情欲,又担心他的伤口,又确有渴求。她轻声嘤咛的,又微微抗拒的模样,于摇曳的灯烛下,显露出最美的诗句也难以形容的春闺娇态来,直教皇甫珩哪还顾得肩头箭伤未愈,只恨不得把一条命都给了她。

  ……

  崔宁吃饱喝足,自皇甫珩处出来,一忽儿想着如何再去德宗跟前给李怀光说好话,一忽儿又想着如何利用和陆贽交情尚可、来合力扳倒卢杞。

  他这般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韦皋布在奉天内城之下的营帐附近。

  正是月圆之夜,营帐又不乏火把照明,周遭颇为敞亮。崔宁只见膳棚之外,有个窈窕的少女在忙碌。

  他识得那是韦皋收留的薛氏小娘子,据说还是长安一个外放小官的女儿。龙武军使令狐建有一回面圣前,在奉天行宫外当着崔宁的面打趣韦皋:“城武,你果然是长安高门子弟,风雅得很,这行军打仗,还带着官家金闺与你吟诗唱和。”

  薛涛本在捆扎枯柴,她性子警觉,倏一抬头望见马上之人看着自己,看起来恍惚竟是崔仆射,登时一阵忐忑。

  她佯装没瞧见,麻利地抱起柴禾,便要往灶棚方向去,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兀那小娘子,你过来回话。”

  薛涛只得趋步到马前,颤抖着声音道:“仆射,有何吩咐?”

  崔宁冷笑道:“哦,怎么,薛氏,你原来识得本相。我说嘛,韦城武最会治军,怎地教不好一个新收的婢子。”

  又别有深意道:“他若教不好,大可送给老夫来教。”

  薛涛年纪虽小,毕竟自幼长于长安官身之家,流落奉天不过是命途坎坷,虽心甘情愿伺候韦皋饮食起居,但韦皋从未对她有所轻侮,她自己更绝然没有自认为奴婢。此刻一听崔宁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出言这般猥琐不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知怎地一股少年血气上涌,勇敢地抬起头,盯着崔宁,目光如炬,在暮气森森的夜里,竟比周遭刀戈的寒光更为凌厉。

  崔宁此人,不论沙场还是宦海,算得当之无愧的老将,偏偏在女色上分外贪恋,总对女子格外瞩目些,也不大顾忌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过就是戏弄薛涛几句,此刻骤然被这小娘子怒目而视,这又倔又恨的眼神,比之今日黄昏时宋若昭的眼神,更教他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中已经变作鬼的女子。

  他也是邪火攻了心一般,掣过马鞭,直伸到薛涛面前,将她的下巴颏架了起来,作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还真是个标致的婢子,老夫必要向韦将军讨得!”

  “崔仆射!”

  恰在此际,只听不远处一声呼喝,数骑人马驰了过来。

  当前一人,正是韦皋。

  薛涛大松一口气,旋即顿觉又委屈又难堪,虽仍倔强地抱着木柴立于原地,望向韦皋的盈盈双目中,已泪光闪现。

  韦皋对崔宁,除了在那日力战姚濬的一仗中精诚合作外,实在也是无甚好感。纵然他所高看一眼的陆贽,常在德宗面前为崔宁说话,韦皋仍将崔宁划入格调不高的粗人之列。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老仆射,散了朝会不到半天,竟在他的治下调戏少女。

  还是薛涛。

  对薛涛,韦皋渐渐有一种很浅淡的但肯定在那里的情愫,无法言语的微妙呵护。这件他已经琢磨过的璞玉,哪怕被崔宁言语唐突,他也觉得极不舒服。

  崔宁浑不以为意,端起老资格道:“城武,你看中的小娘子,好生了得,便是做仆婢,也做得如带刺的娇花。”

  “崔仆射,”韦皋忍住心头的鄙夷和愠怒,诚然道:“此女,不是仆婢,是正经官身人家的嫡女,其父薛郧虽受贬斥外放,但也仍是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薛氏家眷赴剑南途中遇险,薛夫人不幸过身,这小薛娘子才流落此地。如此僚属子弟,吾等该多加照拂才是。”

  “对,照拂,老夫没说不该照拂。城武,你肩负守城重任,哪照拂得过来,不如将这小薛氏,交给老夫罢。”

  “崔仆射,你我是朝廷命官,又在天子行营,该当自重!”韦皋的口气又冷硬了三分。

  “怎么,数日前叛军把这奉天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当时你韦城武眼看就抵挡不住,要不是老夫舍命冲阵,诈呼朔方援军已到,当日之战如何能反败为胜?现在倒好,局势太平些了,你便和老夫为个小女郎争风吃醋起来?”

  崔宁越说越起劲,又越说越粗鄙,韦皋在马上怒火中烧,正想下令副将把这老相爷拉下马来、以醉酒闹营的名义抬回住处去,不远处却传来城卒的唱报:“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衔普王殿下与神策军节度使李晟之信,入城觐见圣主。”

  “韦执谊?”韦皋喃喃低语。虽都姓韦,但他和韦执谊,一个是东眷韦氏,一个是京兆韦氏,乃是不同支脉,素来也无往来,他在京中做御史时,还是多年前,只闻陆贽,未听过韦执谊的名头。

  韦皋倒没什么,一旁的崔宁骤听此报,才是心中一惊。他立时全然没了戏弄薛涛、寻衅韦皋的心思,若拍马便走,却又过于着相,只端着架子冷哼一声道:“围城一解,真是阿狗阿猫都来献殷勤了。”

  说着便牵起马缰,也不和韦皋多言,顾自迎着月色往城中自己的客舍中走回去。

  不料城门已启,一骑白马小跑进来,马上的青衫男子在火把密集的校场中停住,四面一望,大约想拜见守城将领。

  却正是与崔宁迎头相遇。

  韦执谊一路行来,被朔方吹得僵冷的面颊,陡然因热血上涌而发烫起来。他挺直了背脊,在马上拱手道:

  “崔仆射,下官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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