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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琴坊风波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347 2024-11-18 19:40

  东市的店铺,常有名流仕宦光顾,掌柜们的目光自是犀利非常。

  琴肆的掌柜,见王氏等人姗姗入店,瞧着不仅斯文秀雅,而且那年长的妇人眉眼间隐隐一股贵气。他忙迎上前来,施然见了个揖礼。

  宋明宪还礼之际,一双眼睛已盯住了堂中案几上的数张琴,再也挪不开一般。

  掌柜笑道:“娘子请试琴。”

  宋明宪闻言,正中下怀,于是提了袖子,皓腕微落,玉指轻抚。

  只听“钲”地一声弦响,明宪道:“此为雷琴,声温劲而雄健。”

  又莲步轻移,去试另一架:“此为张琴,声清亮而激越。”

  掌柜赞道:“娘子果然是懂琴之人。”

  宋明宪所说的雷、张二人,皆是当世的斫琴大师。雷氏在蜀地,家中世代制琴,其中又以雷威最有名。据时人传说,雷威常在狂风骤雨的天气,去到山林之中,聆听狂风震拂大树时树木发出的声响,以此来选择斫琴的上佳木料。“张”则是指的吴地斫琴师张越,亦为一代名家。

  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虽是胡人武将出身,却无论是在治镇方略,还是于那珍物玩赏上,都希求与纯血的中原唐人官宦贵族一致。数年前,他来京中奏对,听闻出自大唐宗室的重臣、平章事李勉说到收藏雷氏琴与张氏琴,回到潞州,便令宋庭芬寻找雷琴与张琴,送入军府中,以充风雅。

  李抱真并非真正爱琴之人,难得幕府的乐籍中,却有一位来自彭城的年轻琴师。那琴师谋生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平素从不参与同僚间的勾心斗角争宠献媚,只独自抚琴研谱,并时常在禀过节帅后,抱琴出府,去到宋庭芬家中,二人烹茶饮酒,共赏琴音。

  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宋明宪亦对雷琴与张琴的音色区别相当熟悉。

  大唐西京,何等人物风流的所在,琴坊掌柜每日里也并未少见懂琴的达官贵人。然而眼前这明秀温柔的少女,如此年轻却善辨音,目光中那番真纯的喜爱也不言而喻,掌柜纵然是在商言商的买卖人,亦升起了几分结交知音的心思。

  “不知娘子爱雷琴多些,还是张琴多些?”掌柜彬彬有礼地相问。

  “偏爱雷琴多些。”

  掌柜于是命坊中小厮烹茶看座,自己则进了里间,返身时已又抱出一张琴。

  “此琴名为疾雨,亦是敝坊花了不少气力自蜀地请来的雷氏琴,请娘子一观。”

  明宪大喜过望,正要上前试琴,却听琴坊门口蓦地一阵呼喝声,刹那间闯进来两名黄衫恶少年。

  “宫中来人办差!”

  “管事的何在?你可是这铺子中的掌柜?”

  闻得这几声凶蛮之音,掌柜与伙计都是脸色一变,好在商人天然的逢迎本能,仍让掌柜不至于呆傻,而是即刻俯身鞠躬道:“原来是五坊小使光临蔽铺。”

  大唐所设的“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最初是为天子管理猛禽嗅犬、以供田猎玩乐的机构。肃宗以前,五坊隶属于殿中省闲厩使,五坊使由外朝武将兼任。后来,五坊使改隶内宫苑使,由宦官主领,管理那些从四方进贡或由宫廷征索的禽鸟犬只。

  德宗登基之初,大改奢靡之风,道是四方逆藩尚未平定,还打个什么猎,玩个什么鸟,于是将宫中的鹰犬卖的卖、放的放,五坊一时空空如也。

  然而,俗语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未必言尽于此,就算同一朝天子,对阶下之人,勃然大怒弃之不用也好,回心转意重新起复也好,都有可能是旦夕之间而为之。德宗自从回銮长安,大约也是在某些事上想穿了、看透了,又令霍仙鸣将五坊兴建起来,由宫中的黄衣小监们充任小使。

  琴坊掌柜,虽认得五坊中人,内心惶惶的同时,却也颇为诧异。

  五坊小使,就算出宫为天子征买鹰犬,也多去西市,来自己这东市琴坊,是要作甚?

  只听其中一个小宦官捏着嗓子道:“前几日吾等的阿兄仇二郎到你这琴坊,原本看中了一架琴,你因何不守信用,又卖给了李平章家去?”

  他们口中的仇二郎,亦是大明宫中的内侍,负责为宫中采办物资。这仇内侍因受德宗一位善琴的昭仪器重,便常出来寻琴,那日见到掌柜新进了一架雷氏琴,口喊“宫市”,便要以极低的价钱买回宫去,正巧平章事李勉的家奴也来看琴。宰相家奴赛过五品官,何况李勉哪里是一般的相公。李勉的家奴二话不说,正眼都未瞧那仇内侍,直接便下了定,告知掌柜将琴收好,府中琴师择日来请琴。

  仇内侍吃了瘪,当时还有些懵,回到宫中越想越怒。宰相的家奴算什么,自己可是天子的家奴呐!纵然那雷琴是抢不过来了,也需教训一下琴坊的掌柜。他下了宫值,便找到自己在五坊的结拜兄弟,如此如此商量一番。

  此刻,琴坊掌柜心思飞转,大约明白了原委,他面上越发挂足了伏低做奴的神情,求饶道:“两位中贵人恕罪,那张琴,确实已是李相公定走了。”

  说着向伙计使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忙启开柜子,取出两吊铜钱,哈着腰给两个五坊小使奉上。

  哪知黄衣小监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而是直接指着宋明宪刚刚要去试的那架极品雷氏琴道:“既然先头那张琴已有了主人,吾等便买这新琴吧。宫市!五百钱!”

  五百钱就是半贯,莫说赫赫有名、价值何止百贯的雷氏琴,便是西市那给酒肆胡姬唱曲时弹奏的寻常琵琶,也买不了半具。

  掌柜还想辩解,却见其中一个黄衫小儿转身,从门槛处提进来一个竹篓,伸手一摸,竟掏出一条蛇来。

  “啊!”宋明宪和桃叶吓得惊叫起来。

  五坊小使得意地看了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主仆一眼,对掌柜道:“你虽看不上宫里的买卖,吾等却很青眼于你这琴坊。此为五坊中的御蛇,平素常给妃嫔世妇们跳舞解闷,今日便留在你处,让它也多听听雅乐,于音律上有些长进。”

  说完便要将蛇往那雷氏名琴“疾雨”上放去。

  珩母王氏,见骤然间遭遇如此祸事,哪里还敢逗留,忙拉上明宪,又轻唤桃叶,欲往门口走。

  孰料两名五坊黄衣虽是阉人,心中猥琐之念仍与普通恶少年无甚区别,其中一人竟伸手拦住宋明宪,用了不三不四的口气道:“小娘子方才还有兴致弹琴,此际怎地如此着急赶路?不如再坐得片刻,最好是抚琴一曲,给这御蛇伴奏,让吾等……”

  他话未说完,忽觉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双脚离了青砖地,身子如陀螺般转了一圈,晕眩间只听“砰”地一声,已面朝下重重地摔在琴坊门口的尘土里。

  这狗啃泥的摔法,教他顿时感到整张面孔痛到麻木了一般,勉力伸手摸了摸嘴巴,果然满掌鲜血,若动手之人气力再大些,只怕他的门牙也要被磕掉。

  他一时起不得身,但见一双皂色的软革舄履,从眼前走过,舄履上是绣着金龙的紫袍边缘。

  “本王今日才知道,原来五坊小儿,还能行琴瑟采买的宫市之职?过几日入宫奏对时,本王须问问霍仙鸣,他的内侍省宫苑使,到底还有没有个正经规矩。”

  普王李谊一面说,一面踱进琴坊,对已立于厅堂中央的家奴道:“将另一个,也扔出去,莫脏了这好端端的品琴雅号。”

  他面无戾色,声也不大,但不怒自威教人凛然畏惧。

  室内那另一个五坊小儿自是认出来人身份,不待王府家奴动手,早已跪了下来,卑媚道:“殿下饶命,吾贱奴二人,回宫立即去霍内侍跟前领罚,求殿下放吾二人一条生路。”

  一叠声说罢,听到头上传来王爷一声低沉的“唔”,这小儿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将手中大蛇塞入竹篓中,拔腿迈过门槛,扶起瘫软在土堆里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谊回过身来,见到厅中女眷,向珩母王氏淡淡一笑:“这位夫人,可是皇甫大夫家中长辈?”

  长安城中能有几人穿绣龙紫袍、簪金冠?又听五坊小儿尊称他“殿下”,王氏当然即刻明白,福以大礼:“妾身是皇甫珩的阿母,见过殿下。”

  普王神色中敬意毕现:“夫人免礼,圣上播迁奉天时,本王曾与皇甫大夫共守危城,颇有同袍之谊。果然将门多英才,夫人定也教导有方,故而令郎既是骁将,又是智将。”

  他这般夸赞了几句,终于目光脉脉地望向宋明宪。

  “不曾想,除了大历十才子的诗,本王还有一件爱好,竟也与小宋娘子相同,便是品琴。奈何此前又是扈从圣驾,又是领军平叛,于这寻访名琴之事,无暇亦无兴。要说到京城好琴者,无人能出李平章李公之右,这些时日,本王也是得了他的指引,方知东市有这样一个好地方。”

  年轻王爷的这番话,当真是将从主到客的心,都焐得热乎乎的。明宪自不必说,王氏也暗自惊叹这位殿下行事端方正直,言谈又如春风拂过。便是那将将从胆战心惊里还过阳气来的掌柜,亦是喜不自禁。

  然而李谊却深谙欲擒故纵之计。

  面对明宪那张渐渐荡漾起桃色绯云的面庞,李谊又道:“本王今日不过是来认认门,尚有事在身,须回府中。两位官眷现下还要去何处?本王可令家奴护送车驾一程,以免途中又生枝节。”

  明宪本想着还能与李谊谈琴辨音,一听这就要分别,颇有些失望,只得看向王氏。

  王氏道:“怎好劳烦王府的将军们。想来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总是清明太平的,吾等随意在东市走走便好。”

  李谊仍是一脸宁和的笑容,点点头,带着家奴告辞而去。

  王氏由着明宪又品赏了一阵琴音,瞧她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岂会不知原因。

  与宋若昭比,宋明宪于聪慧中又尚还有几分稚拙的模样,更教王氏喜欢。

  王氏昨夜细思,原还作了一层盘算,假使儿媳真的因那场祸事毁了身子根基,难再繁育,或可与她商量,将她这才貌亦佳的妹子纳入门来做个妾氏,岂不比那些外姓女子强些。

  但方才听普王说起,竟与明宪已有交谊,二人眉目之态,离郎情妾意,也不过就是差几口气罢了。

  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王氏,面上是一层寻访故里的感怀,心下实已开始琢磨起儿子能否挣下更大的前程来。

  王、宋二人,一老一少,各怀心思地游玩到申时,方坐上马车回到长兴坊。

  踏进府门,来到正厅,却见若昭坐于堂上,一脸阴云。

  若昭起身,向王氏见礼后,盯着明宪道;“半个时辰前,普王着人送来这架琴,说是叫作‘疾雨’,赠与你。”

  明宪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若昭又道:“这是蜀地雷琴,雷氏落了款的,少说也须百贯方能请得,普王为何为你花费如此之巨?”

  姐姐的话很有些咄咄逼人,明宪胆怯,更好像哑了一般。

  但她内心,又实在是浸润了莫大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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