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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好男宁为贩宝翁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3710 2024-11-18 19:40

  短短四年,回纥人葛撒力,从当年牛角带血般的小犊子,变成了丝路上常见的那种一脸温和笑容的生意人。

  若算来,他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从腮边到下巴颏,却已经蓄满了茂密的长须,加之身躯肥胖了许多,使他瞧着很有些小型商队头领的气派。

  同时,他不仅具备了这种油腻又无害的商贾气派,眼神中的精明与慧黠也是分明的。他虽认出了阿眉,却从肢体到语言,都仍缩在不引人注意的分寸里。

  显然,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以阿眉的身份,如此打扮、出现在奉天城外,必定有着隐秘的来意。

  与葛撒力照面的瞬间,阿眉亦在迅速地判断着这个曾经的复仇小郎的近况。

  “你似乎发了大财。”

  阿眉抿嘴笑言。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葛撒力,他身上那身团花褐色丝袍,可以傲视多少葛布褴褛的丝路小商贩呐。

  不等葛撒力回答,阿眉紧接着又追问:“你可娶了客栈伙计的妹妹?”

  这只有真正的故人才明白的打趣,令葛撒力面上忽地泛起一丝赧色。

  “公主,正如当初萧关一别时所言,我们葛撒家族,从不骗人。是,我成了唐人的女婿。并且你看,我的商队的伙伴们,不少也是唐人。”

  葛撒力转头,指向扎在远处市集附近的几顶相当体面的毡帐:“我们回纥人最懂商道。毡毯、香料、宝玉、骡马,没有我们葛撒家族做不了的买卖。我最得力的伙计,有两三个是安西的唐军后代呢,最懂相马。”

  葛撒力的语言中,终于还是露出了得意,拌着商人甩不脱的一点点吹嘘口吻,却因为那张已经发福了笑眯眯的面孔,并不令人讨厌。

  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回纥人,曾经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坚决地要取她阿眉的性命。即使后来在萧关,他们已经尽释前嫌,阿眉仍记得那个少年身上的莽武气。而如今,如今起码从外表上瞧着,葛撒力与长安城西市那些和气生财的商胡,没什么两样了。

  阿眉看了一眼薛涛,辨出她眼中的仓惶与警惕。

  是的,这样的相逢在眼下的情形中不仅无甚喜处,说不定还很麻烦。但她被认出来了,就这么简单,无法回避。

  葛撒力在回过头来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阿眉和薛涛的神色。

  短暂的交谈中,他的脑子就像算账一般没有停过。

  他当然知晓如今奉天城神策军行营的统帅是谁,也没有忘记那位统帅,当年与吐蕃公主的微妙关系。

  四年中,他葛撒力可以从一个满腹宿怨的孤独小郎君,转变为很有些身家的太平商胡,焉知风云中的吐蕃公主和大唐将军不会变得更多?

  葛撒力主动提起了话头:“公主可知,奉天城如今是神策军行营,统帅恰是皇甫将军。”

  阿眉面无波澜地“哦”了一声,道:“你在此营商,想必已去拜会过他?”

  葛撒力摇摇头:“公主,我只想做个顶普通的商胡,奉天城,也不是商队的终点。”

  他略一踌躇,补充道:“唐蕃平凉盟会的事,驿路上早已传来。若公主此番是要务在身,我便当作从未见过公主。”

  他一面说,一面欠身,向阿眉和薛涛,都分别行了抚胸礼。

  阿眉戴好篱帽,提起水囊,对葛撒力莞尔道:“好,你的家族从不诓人,我自是信你。葛撒力,愿你买卖兴隆,富甲长安。”

  她和薛涛告辞走了几步,却听身后葛撒力又道:“公主还请相信,我不但懂得保守秘密,还懂得帮助朋友。”

  二女驻足,回头看着他,这回纥汉子一字一顿道:“公主当年在这城下饶我一命,又在萧关助我让恶人得了报应。公主那般对我,我才有今日的模样。”

  他的眼睛灼然如炬。

  薛涛发现,他和阿眉,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目光。

  ……

  默沙龙从长安回到了奉天城。

  他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浑瑊果然将大夫您的意思听明白了,向圣主奏陈马燧似有收受吐蕃财帛之事。恰逢吐蕃人又将中使俱文珍和浑瑊的判官袁同直放回长安。他俩亦奏马燧于去岁未曾渡河征伐、纵脱吐蕃军的所为。圣主将气撒到了马燧头上,就未追究浑公,还安抚了他。想来浑公是心头石头落了地,故而,还在御前说了大夫勉力接应的不少好话。一切尽如大夫所料。”

  默沙龙本就油嘴滑舌,此刻更是眉飞色舞。

  皇甫珩却并不像属下那么得意,只闭着眼睛淡淡道:“我一个武夫哪有你说的本事,是殿下多慧,洞明人心,对这些老臣明争暗斗、一出大事就互相诬毁的品性早已熟知,才有如此妥帖的计策。”

  “对了,”他睁开眼,盯着默沙龙,“殿下可说服马燧干脆举兵反了?”

  默沙龙道:“比这更漂亮!殿下他,只怕要亲自领河东军。”

  皇甫珩闻言,很吃了一惊。

  默沙龙不敢隐瞒,言简意赅地将普王李谊在京中的运作解说一番,恭维道:“殿下说,他这也是为大夫着想。若马燧真的愿意襄助殿下举事,以他的资历,将来论起功劳,只怕要压着大夫好几头。不如干脆,试试四两拨千斤的法子,直接收了河东军岂不是更妙?待得殿下登临大统,那三万精锐不是大夫的,还能是谁的?殿下还指望大夫您,带上这些兵马,加上王希迁统领的神策军,去收拾了河中、凤翔和蜀地呢。”

  “妙啊!”皇甫珩忍不住脱口赞道。

  他的嘴角翘起来,好像是展露笑容,但在默沙龙偷偷品来,那却仿佛一种罕见于这位统帅面上的狰狞之色。

  “我必为殿下成大业!”皇甫珩发誓一般。

  稍顷,他又似想起一事,恢复了严肃冷冽的架子,问默沙龙:“京中长兴坊,我母亲与小郎君可好?”

  默沙龙笑嘻嘻的:“好,好得很!至多明年,老夫人的身份可不仅仅是这贞元年号下的五品郡夫人了。”

  皇甫珩挥挥手,命默沙龙下去歇着。

  他正要起身往军府后院去,好歹告诉妻子一声,讱儿太太平平,免得她整日哭丧着脸。

  门外牙卒却来奏报,有个自称大夫故交的回纥商人,请求拜见。

  葛撒力走进来的时候,也揣着一丝奇特的感觉。

  他和商队已经在奉天城外驻扎了数日,也和一些同行进到奉天城来,与城中那些商肆中的坐贾谈过生意。但他的确没有欺骗阿眉——在今日之前,他毫无来拜访皇甫珩的念头。

  葛撒力努力回忆着这个唐将当年给自己的印象,年轻,健硕,男子中算得英俊的样貌,亦很勇敢善战。可葛撒力对他没有好感。并非出于一个弱小的异族少年对一表人才者的微妙妒嫉,而是,葛撒力觉得,这个唐人男子的目光中,有被他刻意隐藏的狡诈与残忍。

  所以,当突如其来的重逢,令葛撒力接受了一份单纯的求助、而竟有机会来见见皇甫珩时,葛撒力倒产生了好奇的兴奋。

  他想看看,皇甫珩又有了怎样的变化,为何被自己定义为好人的吐蕃公主,会参与一桩听来荒唐的营救。

  从丈夫身边救出妻子——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葛撒力想到自己的妇人,她此时必定正在唐回边境小镇的家中,一边照顾着他们的孩子,一边深深地思念着他。

  “葛撒力,我记得你和你的名字。可是你的样貌,变得也太大了!”

  这位据说已经是帝国三品武将的神策军统帅,平易地站起来,对着葛撒力道。

  “皇甫大夫,仆下比不得您,您是人中龙凤,而像吾等这样的普通人,只能如草原上的风滚草,飘到哪里算哪里,做了买卖人,自然就会是这副风霜劳碌的模样。”

  葛撒的回话中,满含着谦卑,不由令方才还觉得诧异的皇甫珩感慨,为了求生,这个当年虎气勃勃的少年郎,竟活成了点头哈腰的猧子。

  葛撒力的出现,令皇甫珩心头掠过些许悸动。他想起了往事中奉天城外的那日市集,红衣娇美的少女,憨态可掬的果下小马,以及从天而降的偷袭,和化险为夷后,少女的笑容。

  “你来找我有何事,可是奉天县令,为难你们这些商胡?”

  “不不不,”葛撒力忙连连摆手,“大夫,奉天城的上官们都和气得很,神策将军们也出手大方,吾等买卖人,好歹没有白吃这丝路的风尘之苦。”

  他说到此处,面上谄媚的笑容又浓了三分,支支吾吾地将目的倒了出来。

  “买你们的回纥马?”皇甫珩眯着眼睛道。

  “是,大夫一看就是受器重的人物,这般年纪已是奉天这样京畿重镇的神策行营统领。仆下过了三四年吃糠的日子,此回来拜见大夫,便是厚着面皮,向大夫讨个吃肉的机会。”

  皇甫珩笑了。

  当真就是个四处牟利的行商加掮客。

  见皇甫大夫笑而不语,葛撒力又隐晦地暗示,大唐朝廷从回纥买来的军马都是老弱病残,回纥真正的好马都是集中在几个世代贩马的大家族手里。

  皇甫珩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吹嘘:“葛撒力,神策军是天子亲军,朝廷自会配以良马,此事,只怕本帅帮不了你。”

  葛撒力愣怔片刻,在沮丧浮现前,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再次露出和悦讨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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