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
感知到路面似乎再次平缓起来时,宋若昭终于抬起头,好像大梦初醒的人一般,略带怔忡。
“夫人,”桃叶往车窗外探身后又缩了回来,轻声道,“婢子已经望到奉天城的阙楼了。”
桃叶看向女主人的目光也是小心翼翼的。
昨日离开长安城,小郎君讱儿哭得撕心裂肺,不让母亲跟着父亲走。连老夫人也心慌慌的模样,数次开口想对儿子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只得与郭媪一同哄稚儿。
男主人倒是始终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若昭上车后,桃叶又去取赵翁抱着的包袱时,听到男主人似笑非笑地对老夫人说道:“母亲莫虑,她与儿子生分得久了,难免情逝,儿子带她在奉天城住上一阵,开导开导她,说不定再回长安时,您又做祖母了呢。”
桃叶心中一抖,瞄了皇甫珩一眼。男主人那一刻的怪异眼神,桃叶总觉得从前就见过。上车后偷偷思量半晌,方想起,几年前自己去郑郎中家,递送女主人向韦皋举荐韩愈的信,半道叫男主人遇到、拆信读了,男主人的眼神可不就是这般。
当晚他们在官道上的大驿站安置,桃叶不安地支着耳朵,听上房的动静,房中却安静得很。只晨间继续动身时,女主人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桃叶心里头也堵得慌。她虽还是未嫁人的小娘子,没有生养娃娃,但未必不懂舐犊情深。她当初在敦煌被人牙子发卖了去时,母亲也是这样默默哭泣,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
但桃叶又想,夫人还是比许多女子强多了,至少皇甫大夫,从未打过夫人呐。
宋若昭撇过头,看到婢子惴惴探寻的眼神,疲惫道:“无事,进城歇下就好了。”
若昭的目光,穿过吱呀呀若开若合的车门,投在前方那身伟膘壮的河西战马上,以及马上披着甲衣的那个人。
一样的路,一样的背影。建中四年十月初八日,从夜色酽酽到晨曦微明,她在与萍水相逢的其他伙伴,护着外甥李淳出逃长安时,是靠盯着那个稳稳地在前头带路的甲衣背影,惶恐心悸才不至于沸腾失控。
四五年的光阴,弹指一挥般流得快,而人,变得更快。
奉天城外,离瓮城尚有一里路,神策军副将何文哲和默沙龙,已带了牙兵们列阵迎接归来的主帅。
默沙龙和从前一样戏份很足,远远地已翻身下马,紧奔十来步,单膝跪在大道中央,拱起了拳头。
待得皇甫珩的马到了跟前,他适时哽咽起来:“末将终是,仍有见到大夫的一天。”
皇甫珩坐在马上,端严道:“起来吧,莫嚎丧。当初鸣沙一战,你在阵前倒还勇武,没有堕了你先人的威名。但本将最后下马受缚,换你们全胳膊全腿地回长安,也算对得起你们阿爷阿娘。”
他话音未落,何文哲也步了上来,垂首立在默沙龙身边听令。
皇甫珩盯着何文哲看了片刻,笑道:“文哲还是像锯嘴葫芦。浑瑊可在城中?”
“回大夫,浑公是昨日到的,此际正在城中军府中等候大夫。”
“好,入城,我正想与浑公叙叙旧。”
何文哲再上马时,掣缰转了个圈子,望了一眼皇甫珩身后的车驾。
清晨从驿站来的消息,大夫是带了家眷的,那么不必说,车中就是夫人。
何文哲的心情有些复杂。
何文哲又瞥了默沙龙一眼,见他一脸藏不住的得色。默沙龙自到了奉天城,对有时来巡营的中使宦官王希迁阿谀得紧,倒也罢了,关键是瞒着他何文哲,对神策军中的小头目们馈赠阔绰,那些赏赐必来自普王殿下。
何文哲烦恼不已。他既投笔从戎,便不怕吃苦搏命,他倒宁可,被朝廷发往塞上,戍守边关一荡敌寇,而不是窝在这奉天城,白拿着朝廷的三倍军饷,却越来越觉得身边的同僚和军将都似乎在疏远他、提防他。
只有一年前,他回长安探亲时,星夜造访的皇甫夫人,对他是坦诚的,似乎将他当成了真心信任的兄弟。夫人直言,交与他带走的少年,坊吏已报了死于大火,唯跟着他这样的神策军将士方得偷偷出城。这少年与妹妹宋孺人的冤死有关,夫人恳求他保守秘密,待自己有了面圣陈冤的机会,不至连个人证都没有。
他何文哲最是嘴巴紧,平素也不好交际,藏个人还是藏得住的。他起初还提防那叫玄武的小少年逃跑,不料玄武却道要替自己阿翁报仇,竟是乖乖跟他藏到了奉天城。好在十岁的小少年,正是出条的年纪,吃得好些了,一年间模样倒也变了些。
只是,皇甫大夫可知此事?
何文哲刚犹疑此节,便暗骂自己蠢,夫人必是不愿大夫知道,否则何不藏在长兴坊的家中。
这般想着,队伍已到了军府门口。
皇甫珩下了马,思量须臾,走到车前,扶着窗棂沉声道:“你一路受累了,不必随我进去应酬浑公,我让文哲送你和桃叶直接去邸舍。”
……
过了天命之年的浑瑊,再次见到皇甫珩时,好像浑然忘了这后生武将当初不愿留精兵在武亭川、耽误他截杀朱泚叛军的过节。
“皇甫大夫,老夫与你一别三年,眼下瞧来,你更有圣主亲军统领的大派头哩!”
旋即又凑近了些,虚着拳头顶了顶皇甫珩的前胸,捏了父辈般的关切口气道:“如何,那蕃子,不曾给你吃什么苦头吧?”
皇甫珩噙嘴浅抿,摇摇头。
浑瑊引皇甫珩上正厅里落座后,指着下首的诸位胡将,说笑道:“这些都是你的人,老夫的副将代领了一年多,如今还给你。老夫亦是胡将出身,瞧着你这些神策儿郎,当真喜欢。但再喜欢,也不能顺回河中去呐。”
皇甫珩道:“浑公乃吾等武将楷模,浑公若能屈尊对某的士卒们指点一二,某求之不得。”
浑公微哼一声:“老夫也不是哪支神策军都看得上,有些老神策的队伍,就算圣主下令我代领,我也未必有那好兴致。”
皇甫珩面露尴尬,搓了搓手,似斟酌着如何接茬,终究还是接不上。
浑瑊颇觉有趣地斜睨了他一眼,作主对默沙龙和堂中四五个神策营将道:“你们都先退下吧,本帅和你们皇甫大夫,要好好叙叙旧。”
众人知趣地起身走了,皇甫珩心中不免冷笑,这浑瑊,果然跃到马燧和李晟之上、成了御前武将中的第一红人后,到哪支队伍前,都俨然发号施令的主人。
浑瑊见堂上清净了,复又向皇甫珩娓娓道来:“老夫是直性子,素来爱憎分明。彼时朱泚篡据长安城,李晟和骆元光急着打禁苑,打不下来,火烧火燎地迫着你带着吐蕃军去增援,老夫不怪你。你一个后生将领,又来自泾原军,好不容易得了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怎好与李晟对着干。况且彼时,老夫手上的兵力也确实寒碜了些。”
皇甫珩作出窘意稍解的样子:“浑公如今尽得河中精兵,不知此番前往平凉会盟,可是由河中兵护卫?”
浑瑊眉头一挑:“彦明可是教蕃子关怕了,怎地对吐蕃人,就像李晟一样疑神疑鬼?老夫得了圣主委任的和蕃使之职,前些日子刚到长安、准备听圣主的嘱托,那李晟就跑来好为人师,道是,就算会盟之所从沟壑纵横的土梨树(今甘肃镇原县)改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凉,吾等唐使还是应在会盟之地布设守卫。”
皇甫珩点头:“西平郡王所虑,倒也不无道理。”
浑瑊撇嘴:“彦明此言差矣。建中四年的清水之盟,盟坛附近有几何唐军?圣主已在延英殿给老夫交了底,既然再次和盟,就莫要摆出疑彼之诚的模样,太太平平将国书立了,吾等好一门心思打东边的淮西军。”
他顿了顿,又带了语重心长的意味道:“不是老夫对你拿大,老夫知道你一身马上的本事,喏,四年前就在这奉天城头,就连那韦皋都瞧见了,你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骁勇。可是彦明,你领着天子的亲军,不能只懂骑马射箭,你得懂天子的心。西平郡王,左右已经是第二个汾阳王那般,在长安赋闲等死了,偏偏他还不消停,不知道如当初汾阳王那般装聋作哑。你怎还能顺着李晟的心思去想。”
皇甫珩喏喏应了,却仍是踟蹰徘徊的神色,缓缓道:“某毕竟中过蕃子的奸计,浑公,防人之心不可无。倘使浑公谨遵圣主之令,觉得带上数千河中军赴盟,恐令圣主甚为不悦,或可令本就在西境驻防的大唐边军,抽调些精壮骑将,同往平凉?譬如灵盐的杜希全,凤翔的邢君牙,或者邠宁的韩游環韩节度。”
浑瑊笑道:“彦明这般担心老夫的安危,老夫在此承你情。杜希全去岁和吐蕃人干得七窍生烟,邢君牙是李晟的旧部下,老夫怎会要他们出马。不过,教你说着了,先头在长安时,张延赏进奏圣主,由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出五百人北上,驻于洛口,遥望平凉。”
皇甫珩见浑瑊已然入彀,心中窃喜。
他面上仿佛只在细细回忆推算一般,须臾又道:“浑公,某当初往平凉借吐蕃兵,对彼处地形倒也不陌生。洛口在平凉南,若要万无一失,北边的潘原不妨也守些唐军。两处离平凉几十里,作威慑之态而已,谈不上逼近盟坛,蕃子当不会以此为借口拂袖而去。”
浑瑊沉吟,似觉得有些道理:“南北游骑,先将周遭探一探,倒也稳妥。”
眼珠转了转,对皇甫珩道:“彦明,或者,你手下的儿郎,再借老夫用一次?”
皇甫珩凛然起身,正色道:“晚辈愿亲领牙兵前往,助浑公一成和盟大计!”
是夜,奉天城军府中,夜宴成席。皇甫珩与浑瑊推杯换盏间,偶然瞧见,那立于奉天县县令身边的主簿,竟还是当年收留若昭的刘翁。
饶是那刘主簿有意躲闪,仍是见到皇甫大夫端着酒爵朝自己走来。
刘主簿是个老实人,脸色已变,磕磕巴巴地告罪:“大夫,仆当初,未曾照顾好大娘子……”
皇甫珩宽和道:“刘主簿不必惶然。如今吾夫妇好得很,这奉天城,乃吾二人结缘之地,本将一进这城门,就欢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