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茸茸绿意,好像在几日间,就繁茂葱茏起来,成为合格的屏障。
李升背着角弓,引马入林。
马的蹀躞带上,挂着一只比灰鼠大不了多少的兔子,中箭伤口的血液凝固了,那倒垂的晃晃悠悠的长耳朵,似乎暗喻着马上骑士对于打猎的漫不经心。
经过一小片桦林,钻进更为茂密的云杉林后,几顶帐篷赫然眼前。
李升跳下马来,还未站稳,已被几名卫士模样的回纥男子四面围住。
但他们眉目间稍显松弛的神色,表明他们并无真正的敌意,而当大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女子、用回纥语吩咐了一句之后,众卫士更是纷纷退开了。
那中年女子,正是前几日在互市上以“黄鹄”暗语和李升接洽的回纥人。
一入帐门,李升立即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很快明白,这是因为,他脚踏的厚厚的毡毯,几乎与延光公主宅中的毡毯别无二致。
此刻,偌大帐中,正流淌着一段琵琶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廷。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汉乡。”
弦住声停后,歌女抱着琵琶小心翼翼地碎步退下。
一个并不苍老却似乎透出疲惫的声音响起:“李司马,请入座。”
“谢毗伽公主。”李升恭敬上前,行礼道。
主座之上那位珠翠满鬓、年逾四旬的妇人,恰是中原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入塞和亲的外族公主——回纥立国后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的女儿,药罗葛氏。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元年,刚刚于灵武继位的肃宗皇帝李亨,将雍王李守礼的儿子李承寀封为敦煌王,与名将仆固怀恩一同出使回纥,谋求借兵平定安史之乱。
当时的回纥国内,亲唐势力占据上风,英武可汗本就抱有与中原王朝交好联姻之念,于是提出将自己的女儿药罗葛氏嫁给敦煌王李承寀。
仆固怀恩与小郡王商议后,急派快骑驰回灵州,请新帝李亨示下。李亨也是求之不得。
朕的一个宗室堂弟,能换来成千上万的回纥铁骑出战襄助,这买卖还有甚可犹豫。
于是,敦煌王李承寀为国娶妻,北上来到回纥牙帐,在冰天雪地的深冬时节,与药罗葛氏完婚。唐廷这边,当即出诏,封药罗葛氏为“毗伽公主”,并授以“敦煌王妃”之册。
英武可汗遵循承诺,甚至派出自己的长子(也是当时的回纥太子)叶护,率六千回纥铁骑,护送敦煌王夫妇进入唐境。同时,这数千回纥骑兵也并入郭子仪的朔方军,南下平叛。
这次唐回修好只是一个开端,其后,肃宗皇帝将自己的女儿宁国公主送到回纥、嫁与英武可汗,又命悍将仆固怀恩将女儿嫁给英武可汗的第二子移地健。
“李司马,黄鹄歌,是你们前朝一个大汉公主所写,哭诉她去到远离故土的草原蛮国和亲,孤独悲伤以极。当年,我随着敦煌王来到中原,偶尔听到伶人哼起这首歌,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毗伽公主略略前倾身体,盯着李升:“李司马,不管是汉人公主,还是你们口中的胡人公主,原来出塞和入塞,本无太大区别,都不过是循着一条苦路,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
李升不知如何搭腔,只低头听着。
他明白,眼前这位毗伽公主,完全有理由自怨自怜。
近千年前,那位和亲乌孙国、写下黄鹄歌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还能按照游牧民族的习俗,再嫁第二任国王,并且生下一个女儿。
而毗伽公主,成婚入塞后的第三年,敦煌王李承寀就去世了。在中原王朝,夫君死后,天家血脉的正牌公主可以改嫁驸马,王妃却只能守贞。毗伽公主想回到回纥故土,一心与唐廷修好的父亲哪里会允许。
还不到双十年华的毗伽公主,就这样住在敦煌王的封地里,无夫无子,枯度春秋。
“李司马,我原本以为,两年前圣主许嫁他的爱女咸安公主去回纥时,我作为迎亲使者,终可得了机会,将大唐公主送到汗帐城,去看看想了多年的鄂浑河河水,再趁着这桩喜事,向顿莫贺可汗提出,让我离开这教人厌恶的中原,回到故乡度过我命中剩下的日子。谁曾想到,回纥使团刚到长安,你们自己的武将,居然就在西京,就在皇城脚下,发动了兵变。我和使者一觉醒来才发现,你们的天子,竟带着全家老小,跑了。”
毗伽公主说到这一节,哀伤无奈的神色中,忽然带上了一丝讥讽:“不过,这也不是我婆家的王室,第一次出现天子逃出都城的事了。”
李升捕捉到了轻蔑之外的恨意。
这种恨意,似曾相识,他在延光公主和普王李谊那里,也时有所感。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恨,也许出于献身的不甘,出于分权的不匀,出于家世的不幸。但无论出于何因,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恨,都不可小觑。
恨意的凝聚力往往是强大的,李升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将延光和毗伽两位妇人的仇恨,从报复和破坏,引向改变和重构。
李升这般想的时候,毗伽公主也在断断续续唠叨的同时,观察着这个唐人贬官。
延光公主,算来是敦煌王的侄女。毗伽公主记得,自己当年刚到灵州城,开始陌生局促的塞内生活时,性子泼辣豪放的延光却似乎和自己一见如故,常来陪伴自己这位婶母辈份的同龄人。
后来,吐蕃人横行河西,占领了大唐的沙州一带,守寡中的毗伽公主向东逃入朔方地界。延光向自己的哥哥、代宗皇帝请奏,动用皇家私库,为毗伽公主修建了一座回纥汗帐城风貌的毗伽城,并且赏赐了许多工匠、卫士、侍婢,又陆续迁入灵盐、夏绥的一些边民,几乎就像赠给了毗伽公主一座微缩的王国。
现在,毗伽公主看到李升,联想到自己的老友曾经吐露过的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似乎隐约明白了些玄机。
不过,毗伽对于李升绝无恶感。这个唐人男子的侍臣身份,恰恰教毗伽几乎为自己那位老友喝彩。
原来大唐的公主,也须挑战礼教甚至法度的极限,才能过上自己渴求的生活。而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仿佛也为毗伽长久以来的怨气找到了出口。
延光虽然为此跌落云端,被幽禁在深宫中,但她的情郎,在流放中刚刚安顿下来,不就又这般精神抖擞地为她奔走了么。
毗伽不免对李升产生了一丝倾佩之意。
“李司马,延光公主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我们回纥人其实比你们唐人更讲义气。岁初,公主府那位忠诚的家奴来到毗伽城报信时,我就做好了见你的准备。今日,你有何要说的,尽管道来。”
李升倒也直言相陈:“下官如今,算得延光公主身边,唯一仍追随她的信臣了,请毗伽公主告诉下官,两千甲士,每月所费几许?”
毗伽听他连数字都准确地报了出来,更是不再怀疑,却同时又露出坦诚的为难之意道:“她养兵,也不是一天两天,此前粮赐优厚,每月每人给两石米、一匹绢,比那些边军所得强上三分,故而募到不少兵士。”
李升在长安私侍延光时,就已经听延光炫耀过蓄兵的秘密,现下闻得毗伽所言,仍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延光当真有几两胆子,而这回纥公主,还真敢为她隐匿、甚至辅助此事。
毗伽仿佛看懂了李升的心语,浅淡地笑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我的心早就死了,这没有死去的身躯,反倒更懂得为老朋友,保守她的秘密。只是,今后若要我帮她养军,却是教我发愁了。”
李升忙起身,来到毗伽面前,长长地作揖道:“公主毋虑,下官自会想办法。”
天色将晚之际,李升带着他那看起来有些寒碜的猎物,回到盐州城内。
他将兔子扔给宅中唯一的老仆,径直走进屋中,闭目养神。
今天,他还要见第二位胡人,也是普王李谊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