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的内侍王希迁,几日前就北出大明宫禁苑,自中渭桥渡过渭水,来到咸阳城。
王内侍和他的随从们,骑的都是御马。由于京城的粮荒在岁末已缓解,天子闲厩的马匹很快就吃到了不减量的草料,到如今这阳春时节,早已又恢复了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御马气派。
而王内侍,一路行来,瞧着比他的坐骑更神采飞扬。
他怎能不激动!
当今圣上还在少阳院做储君的时候,他和几个内侍,跟着霍仙鸣,虽也颇得主人信赖,但那不过是内务上的使唤而已。即便主人如愿登临帝位,鉴于肃代之际的权阉教训,圣上也有意限制内侍省的势力,便是霍仙鸣这样的亲信,也不过就是穿梭于外朝和内朝的各殿各院之间,传些重要的口谕。
是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朱泚之乱,令内侍们有了翻身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大明宫中百余名阉人,护卫着天子逃出禁宫。虽然后来冒出了中使翟文秀勾连神策军将领白崇文拥立韩王的悖逆之事,但那桩案子着实蹊跷,只怕天子也是心中有数的。
要不然,为何鸾驾回京后,圣上在大明宫屁股还没坐热,就将内侍窦文场和王希迁分别派为左右厢神策军兵马使呢。
一入深宫三十年,阉奴也能做将军。
据说,王希迁在宫外的妻室和两个养子,都能直起腰板自称是将门家眷了。
灯烛通明的神策军大帐中,觥筹交错间,李谊指着皇甫珩,向王希迁笑道:“王将军,兵马使一职,本是藩镇衙前位高权重的头衔,多少藩镇的兵马使,那可都是作为储帅身份统军的,皇甫大夫彼时在泾原镇时,就是兵马使,未来节帅之位可期,无奈那姚令言父子辜负了圣恩。”
“哎唷唷唷,殿下说笑,殿下说笑了,咱家一个宫中内官,哪里敢与皇甫大夫比肩。”
王希迁夸张谦辞的表情之下,一对眼珠子又瞄向皇甫珩,见他面色松弛、浅笑着斟酒来饮,好像浑不在意普王所言似的。
在把酒言欢之际,翻出那些照理来讲很煞风景的旧账,说者和听者却都如此云淡风轻,王希迁想,普王和皇甫大夫这对连襟,当真交情挺深呐。
却听普王又道:“圣主还是英明,神策军是天子亲军,亲军的兵马使,自然应由天子的亲随来都知,左右厢兵马使,舍王将军和窦将军其谁?”
良言一句三冬暖,王希迁如猧子被撸顺了毛,心中那个舒坦!
开春后,他也衔旨去奉天行营巡视过,浑瑊那老家伙,架子就大得很,何曾将他放在眼里。
当然,浑瑊,人家现在是神策军右厢的统帅,兼朔方行营元帅,不像皇甫珩只是神策军胡人分支的制将。浑公又是郭子仪时期就打出名声的宿将,对王希迁这样的阉人,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懒得给,王希迁也只能忍下了。
“王将军,”普王继续道,“本王今日能坐在此处,陪着皇甫大夫和王将军一道喝酒,也是圣主特意委派,明日看儿郎们演武。但看完,本王就还是永嘉坊的一个逍遥王爷,神策军,归根到底,还须皇甫大夫,和王将军共同作主。”
说到此处,李谊象征性地压低了嗓音,显出更为交心的模样,带了拜托的口吻向王希迁道:“皇甫大夫在马上勇冠三军,就是不大会说漂亮话,王将军务必替我这襟兄,去圣主跟前美言几句,盐州那地界无甚油水,他这四千来人的神策军又是实实在在的员额对应到人,没有半分借空饷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恳请圣上多想着他们,逢年过节,也赏赐些。”
“那是自然!自然!”王希迁一脸打包票的表情,呵呵笑着应下。他知道,这王爷出手阔气。从前自己去永嘉坊传个话宣个口谕的,李谊以赏鸣谢,每次没有低于一两贯钱的。神策军粮饷的确比边军强些,但平素还须赏赐维系,自己若在御前帮衬皇甫珩一把,普王殿下,那也是明白他王希迁的家宅在哪个坊的,谢礼自然不会少了去。
翌日,巳时中,阳光穿透碧空中的朵朵白云,如千百缕金线般撒向大地。
咸阳郊外的百亩草坡上,甲士、马匹、车辆,列阵齐整。
这支神策军虽只有四千余人,但毕竟招募来的都是青壮胡人。胡人身坯本就比唐人高大些,又有祖上给的悍勇杀伐气概,加之战甲、马具无一不新,打眼望去,着实很有些精锐的气势,令人热血澎湃。
在旷野东边的高坡上,除了扎下的帅旗外,绳床一字排开,供观礼的上将贵人们落座。
紫色大花锦袍的普王李谊,和兵马使王希迁并排而坐。教王希迁略有些惊讶的是,没多久,他便看到两个年轻的妇人,也由婢女们左右拥着,上得高台来。
“殿下,这……”
普王斜睨了两位妇人一眼后,微微侧头,对王希迁道:“演武嘛,又不是真的打仗,皇甫大夫的夫人要来看看,也无甚打紧。只是我这位姨姊,怀着身孕,宋孺人不太放心,故而跟着我一道来了咸阳,好照应着她阿姊。”
“失礼失礼,本将不识宋孺人和皇甫夫人。”王希迁道。
宋若昭是从坡后走上高台的。当宋明宪一脸兴奋地与她说着这巍巍壮观的场面时,她也表现得毫无谈兴。
她根本不想来。
她似乎开始厌恶所有带有表演性的活动,命妇院的外命妇礼会,随同六宫之主的出游踏青,以及这咸阳演武。
但对于有些仪式的躲避,她可以推说身体的不适,而对于夫君热情地邀请她来观看他出征前的演练,她不能拒绝。
不拒绝,是太平的,至少能带来不必费言解释的安静。
宋若昭坐定后,也举目望着坡下的军阵,并且陷入思索。
她记得,从前,父亲宋廷芬为她讲解军制、阵型、将卒的铠甲兵器时,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脑海中便如展开了一幅幅惊心动魄又令人痴迷相望的画卷。
与王叔文和阿眉护送李淳入奉天城的路上,她在山谷的清晨,也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韦皋的陇州军看。后来,随着局势越来越动荡,围城,饥馑,送征,逃亡,若昭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心理转变,可以那般鲜明清晰。
她对这些兵戈森森的场景,只想远离。
向往金戈铁马的雄迈场景,颂扬军功立身的儿郎大志,只因不曾见过穷兵黩武带来的灾难,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凄凉。
但若昭仍努力说服自己,尽可能地将冷漠藏起来。毕竟,丈夫是去戍边,这是食禄之将的本份,而猎猎旗帜下的年轻儿郎们,他们的昂扬之气,又是多么真实。
坡下阵前,皇甫珩身披明光甲,一手持擎钢槊,一手按住缰绳,对不同阵营的队头训示。他左右二骑,分别是默沙龙与何文哲,同样身披明光甲,胸前的护心镜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而他们面前的神策儿郎们,骑兵穿着前朝自西域传入的柔和便捷的锁子甲,步兵则穿着错扎咬合的山文甲,均是箭矢无法轻易射穿的精良甲袍。
神策到底是如日中天的天子亲军,武备绝不寒碜,一支四千余人的队伍,几乎人人披甲,几位将帅的坐骑,还穿上了具装。
在旷野的西边,事先已铺展了大片延绵的草垛,充作假想敌。
随着鼓声响起,旗语相接,演武开始。
随着钲鼓之音的独特的信号意味的变化,军中阵型不断变化,从高台望下去,大略可以看出,这数千人的大军,骑步配合,阵型从锥到圆,从长蛇到伏虎,无论阵型怎么变化,始终防守严密,教敌人似乎很难找到撕开阵型的口子。
“这是旷野接敌时的阵仗。”普王李谊语气和蔼,向王希迁解释。
“多谢殿下指教,咱家还真是看得一头雾水。”
忽而,钲鼓声消失了,胡儿们也立刻步兵止步、骑兵收缰,立住停稳,人马只是在经历了方才那激烈的演练后,狠狠喘气的同时,目光投向同一处——令旗所在的地方。
须臾,旗手根据主帅之令打出旗语,鼓声又响起来。军阵立刻变成方阵,大刀长矛的步兵在前,骑兵迅速地分抄于两翼,他们之后,则是弓弩手。
这是常见的准备攻击的阵型,令旗再挥、鼓声更密集时,只见最先的步兵忽然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仿如河床,弓弩手则是奔涌的河流,迅速流过河床,前突到阵型头里,果断地向百步外的茫茫草垛放出箭矢,随后又疾步回撤阵中,将短兵相接的舞台让给步卒。
“哦,咱家看明白了,这一战,没有骑兵什么事儿。”王希迁和李谊笑谈道。
不料他话音刚落,钲声似乎又变了一种语言,在这种语言的感染下,原本处于两翼的骑兵,纷纷扭转头,望向令旗。继而,在令旗的指引下,他们中最为精锐的几百人,突然发力,猛夹马腹,直往东边奔来。
“咦,骑兵不是应该冲阵或者追击穷寇的么,怎地倒跑回阵尾来?”王希迁纳闷,转头看向李谊,却见李谊眯着眼睛,好像没有听见自己的疑问。
马匹的速度何其快,高台上的观看者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先的骑兵几乎已冲到了坡下。
王希迁以为这是个演武之间的什么花样,不曾想这些骑士完全没有停住的意思,分了几路,直往坡上驰来。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照在近处飞扬起的烟尘上,只留了白茫茫耀眼的一片虚幻之景。
待高台中央的人醒悟过来时,才震惊地发现,这些骑兵已穿越烟尘,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朝他们搭起了弓箭。
王希迁只觉得天灵感“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抓住身边普王的袍袖:“殿下,殿下,这是作甚。反了么!反了么!”
另一侧,若昭也遽然陷入惊惧,她本能地站了起来,但又定在那里,不知所措,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就像那日在渭水畔遇险时一般,已经抱住了肚子。
“殿下!”明宪叫的是丈夫,却并没有跑过去,而是挡在了姐姐跟前。
普王的家奴们,和王希迁在宫中收的几个内侍义子,纷纷抽出横刀,面对骑卒呼喝警告。
骑士们却不为所动,他们的队头,也并无任何交流的意愿,冰冷的目光从兜鍪的遮面后射过来。
就是冰冷,一种没有情绪的冰冷。
这突如其来却怪异的险情,没有持续多久。变幻的钲音和鼓声竟又令他们再次调转马头,冲下坡去。
高坡上的人们正从惊恐转为莫名其妙时,只听普王李谊已拍起手来:“妙极妙极,皇甫大夫当真将这支胡儿新军,训练得如此听从号令。”
王希迁惊魂未定,稍稍带了抱怨的语气道:“那也不能这般冒进,咱家的命不值钱,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呐。方才倘若哪个浑小子手一抖,将箭矢放了出来,其他军士不明就里也跟着放箭,吾等不被射成刺猬了!”
普王笑道:“王将军多虑了,本王瞧着这些胡儿,个个好身手,若真有王将军所说的蠢笨之徒,皇甫大夫当初就不会招入神策军。这攻伐敌军,阵型不乱,唯旗语和钲鼓是从,勇往拼杀,最是要紧,本王倒觉得,今日演武,值得本王回到长安向圣主贺喜,祝贺神策军又添一支精锐。”
王希迁暗道,你还真维护他,莫非你早就知道今日这路数?
又望向女眷那边,见宋氏姐妹都是吓得面容惨白的模样,那年长的捂着肚子似乎还在发抖,当真也不容易。
连自己的妻儿一并拿来练兵,皇甫大夫真够狠的。
王希迁这么一想,气似乎也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