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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水落石出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730 2024-11-18 19:40

  萧关东郊,神策军临时驻扎处,白崇文睡了个好觉,起来钻出营帐。

  牙兵立时递上来一个小小的纸卷。

  白崇文大嘴一咧,啧啧称道:“他娘的,西蕃蛮子不但马好,这驯鹰也着实了得,来得这般快。这纸卷确是从鹰脚上扒下来的?”

  牙兵指着不远处正在拿生肉喂一只信鹰的同伴道:“禀虞侯,正是吐蕃使者一直带着随军的那只鹰。”

  叼着一片血淋淋的兔肉的信鹰,看似专心地进食,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眼珠灵活地转动,那冰凌箭簇似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信鹰是一个年轻的、精力正在往巅峰攀援的使者,明黄色的喙线条漂亮、光滑得甚至如一面铜镜,反射着朝阳的红芒,熠熠发光。它跟了主人论力徐一路,终于在这它所熟悉的旷野长风的边塞,领到了此行的第一份任务,并且与它的父辈那样,出色地完成了。

  白崇文仔细看了纸卷上的鬼画符般的图样,那既不是唐文也不是吐蕃文,而是论力徐两日前与他约定的暗号,以防信鹰飞越关隘时,万一被人射落,叫人看懂密信的内容。

  白崇文周身有股热气在熊熊燃烧。时隔两个月,直至今日,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在京畿尚可孤神策军营中时的热情与血勇。

  设了圈套的人,以为猛兽将要迈入陷阱,却不知猛兽也在罗织一个更大的全套,如此较量,以及将要正面相撞的一场恶斗,不正是最能激发武将天性的情形吗!

  “两百甲士,都训过话了?”白崇文问牙兵。

  “遵虞侯所嘱,他们都已领命。只待虞侯号令,即可集结。余下将士,昨日夜间,四百人应已藏入陇山,四百人在营中待命。”牙兵轻声道。

  白崇文虽心意滚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地“唔”了一声。他接过亲随递上的酒囊,猛饮一口后,提起自己的长弓,又从帐边的胡禄中拔出一支铜箭,搭箭拉弓,嗖地一声往百步外的草垛射去。一箭命中朱色的红心。尖利的啸声,引得一旁的信鹰倏地立直身体,张开双翅,警觉而亢奋地扑腾了几下。

  他走到信鹰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双锐利的鹰眼:“老子半生戎马,此番出兵,于立功之事上,总不能还不如你这只鸟。”

  ……

  萧关衙署内,心神不宁了两天的关令许承秀,刚刚接到关丞报来的他渴盼的消息。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爆竹,他猛地跳了起来,拔脚就要往驿站走。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这番赶去投胎般的火急之态,稳住了步子,吩咐左右道:“去将东城门附近肃清闲杂人等,准备迎接我大唐神策军。”

  许承秀换上早已浆洗干净的八品朝服,戴上网纱冠,来到驿站。

  “皇甫中丞,丹布珠殿下,关外烽子遣人来报,吐蕃军已越过陇山,重甲骑军大概稍稍慢些,但前锋轻骑刻下就到隘口,等着中丞与殿下往视核查交验。”

  许承秀话音未落,阿眉已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道:“吾族之军真乃高原雄鹰,迅捷如雷,这么快就到了。”

  皇甫珩则气度沉稳得多,向跟着自己进入萧关的另两名牙兵亲随道:“速去白虞侯处,告知蕃师已至,今日便要交接国书、点洽来军。请白虞侯整肃我军军容,列阵入城,来与我会合。”

  “喏!”

  许承秀原本还预备了些说辞,以防皇甫和吐蕃公主细细查问,没想到这二人全无疑心的模样。这倒令他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如今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没有时间再去深加猜疑。

  不到一个时辰,白崇文的队伍已入了城关。

  神策军本就是朝廷嫡系,军备之精良,远胜不少藩镇拥兵。

  晴天白日下,神策军将士们头戴遮面兜鍪,身穿绣肩厚裘山文锁子甲,肩扛精钢打造的丈余陌刀,手执铜制海兽圆盾。列阵行来,一片寒光刺眼,声威浩大,莫说挤在道旁看热闹的平民庶子,便是那早已成为贰心之臣的许承秀,也不由看得目不转睛,短暂地生出几分艳羡。

  然而很快,许承秀便发现不对,怎地,神策军士少了这么多。

  他正惊疑间,白崇文已来到皇甫珩跟前:“中丞,某家所领神策军集结完毕。”

  皇甫珩颔首,对许承秀道:“许关令,本将这便领军出迎蕃军,烦请下令开启关门。”

  许承秀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关切道:“中丞,数日前下官闻听神策军来了千余精卒,眼下怎地只有这些?中丞只得这些护卫左右,便出关去,可得安妥?”

  皇甫珩不以为意道:“接收蕃军而已,又不是恭迎圣驾,何必倾兵而出。根据两国立契,吐蕃人应有数万,陆续入关。若彼等真的使诈,两百神策军与一千神策军有甚区别。你这萧关左右是抵挡不住。”

  许承秀吃了噎,讪讪陪笑。

  皇甫珩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胡饼似的脸,补充道:“吐蕃人虽不如回纥人会做买卖,但也不是傻子,我皇甫珩的性命,这一千神策军的性命,莫非比安西北庭还值钱?”

  “是,是,中丞不值钱,不值钱。”许承秀喃喃,一想不对,忙修正道:“哦不,不,中丞何等样人物,刚刚在奉天立下护驾救险的不世之功,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下官多虑了。”

  他心中暗道,本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呐,你那八百神策军留在营地,确也和跟着你无甚差别,早晚都是一个死。

  只听阿眉向白崇文问道:“论将军的腿,可好些?”

  “殿下毋虑,前日医官已清创敷药。区区小伤,不足挂齿。”白崇文道。

  “哦,那他怎地不一道来,哼,白虞侯,你们唐人必是多长了个心眼,将他质于神策营中,待皇甫中丞收军入关再说。”

  阿眉道,一双令人望之神夺的蓝眼睛里,满是自以为是的傲慢。

  白崇文倒也不回嘴。待阿眉翻身上马、小跑几步与皇甫珩并辔而行后,白崇文才朝许承秀挤挤眼睛,冷笑道:“瞧见没有,我这又是帮她打猎又是帮她照应臣属,还是比不得人家皇甫中丞,能得青眼。”

  许承秀道:“虞侯莫气,西蕃蛮妇,便是个出于侧室的公主,论起礼教斯文来,也比不得我中原女子。”

  说话间已到了西城门下。皇甫珩略一沉吟,仍要上城先看个分明。

  许承秀的心弦实已绷到最紧,但他本也不是甘为池中之物的人,蓄积既久,只为今日一役,因此事到临头,倒仍有几分静气。

  他毫无异样的,就与当日迎皇甫珩等人从东边入城时一般,殷勤带路,引着皇甫珩、阿眉与白崇文登上西城楼。

  只见远处烽燧连着关隘的防御设施之外,已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个方阵的骑兵,瞧来足有七八千人。

  皇甫珩侧头轻声向阿眉问道:“确是吐蕃军?”

  阿眉眯着眼睛,凝视片刻,正色道:“中丞请看,我们吐蕃人的头盔便是那般球顶尖盔,寻常武士的披甲是犀牛皮,比不得唐军能穿锁子甲。不过出兵行进的列阵,倒也是和唐人差不多,前后左右中五路,中路的吉祥红旗,左路的白狮旗,右路的鹏鸟旗,前路的雪莲旗,后路的黄带旗。唔,是我少年时看到的旗帜。”

  许承秀支着耳朵听到此处,心中不免得意,暗赞梅录将军使诈真是使得地道。

  皇甫珩也不再迟疑,转身对许承秀道:“启门吧,吾等出迎。”

  职业军队的行进,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不闻人声马鸣的喧哗,只有大地被踏动的音响。大唐帝国萧关的这片土地,已经许久没有走过真正精锐的两国军队了。

  不,其实,是三国......

  皇甫珩与白崇文的神策军出得城门,行进到隘口与关城之间的平原空地中央,原地停住。

  前方陇山高地的堡垒处,两阕之间的大门也被徐徐打开,吐蕃骑兵如灰黑色的河流,速度不快、但源源不断地经过关门,终于也列阵于旷野上。

  按照两国礼仪,吐蕃的军使,应主动出列,往唐军统帅处来行礼唱名。

  然而,唐蕃两军,在短暂的安静中,都没有任何表示。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片刻后,突然打破这个僵局的,是萧关关令、大唐八品官员许承秀。

  许承秀表现出一个肥胖的文官罕见的敏捷,在须臾间返身跨上马匹,勒缰回驰,逃命似地冲入城门,一面直着嗓子大叫:“闭门、闭门!”

  他的坐骑刚冲入萧关城,门卒就迅速地推上那扇虽然斑驳古旧、但好歹也是铁打铜铸的厚重城门。

  但许承秀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从上马到入城的数息之间,他身后的两百神策军也有了惊人的反应。他们迅速地以二十人为组,修长而雪亮的陌刀向外、坚固的圆盾交叠覆盖,形成小队步兵才使用的楔状阵形。

  这是唐军中很少见的阵形。以往,对于大规模的战役来讲,常见李靖李卫公所用的“六花阵”。但眼下己方人少力寡,对方又是骑兵,冲击力不可小觑。而两百名军士变成二十个陌刀向外的楔形小阵,且错落排开时,简直就像在旷野上凭空扎下了犬牙交互的拒马枪。

  那些刚刚进入关隘的骑士们,显然一愣。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些唐人识破了身份。

  是的,他们并不是吐蕃人,而是伪装成吐蕃军的回纥人。

  当世的回纥可汗,其实有两个。

  其中,正经被大唐册封承认的,就是建中元年振武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后、力排众议释放唐朝使者源休的顿莫贺可汗。后来背叛唐廷投靠朱泚、又在做说客时被李怀光杀了的源休,当年认为顿莫贺可汗“以水还血”、不杀唐使,乃出于胸襟宽厚。

  哪有那么简单!

  顿莫贺,出身于回纥贵族药罗氏,但他的执政权的获得,来自血腥的政变。

  回纥的祖先,可追溯到汉代的坚昆人(前汉名将李广的孙子、颇有争议的骑都尉李陵,因冤被迫归附匈奴后,封地即在坚昆)。坚昆人,或者说后来的回纥人本来信奉古老的巫教,职业巫师世代承袭,负责为军事征伐占卜吉凶、鼓舞士气,因此与回纥的军勋贵族同气连枝,势力极大。

  不料,回纥第三代国君牟羽可汗统治汗国时,皈依了摩尼教,毫不留情地打击巫教、废黜巫师,并且启用粟特胡襄助财政。

  摩尼教提倡茹素,这让习惯了食肉饮酪的草原行国的铁骑,如何忍得。而粟特胡的参政,又威胁到了传统军勋贵族的利益。并且,粟特胡一直在怂恿牟羽可汗南下侵犯大唐边境诸州、劫掠财物。这一做法也令回纥国内的亲唐派咬牙切齿。

  于是,在军勋贵族、亲唐派与旧巫师的联合支持下,大历末年,顿莫贺政变成功,得到唐廷对于封号的认可后,对内屠杀粟特胡,镇压摩尼教徒,对外则奉行亲唐之策。

  这才是为何唐将张光晟杀尽以突董为头领的回纥商团后,顿莫贺可汗依然释放大唐使臣安然南归。

  然而,牟羽可汗和两个儿子虽然死于顿莫贺之手,但他侧妃所生之子奇素,却逃亡在外,并且渐渐聚集起了自己的势力,也自立为汗,宰相、梅录、军将等辅臣追随者不少,其中自有大批摩尼教徒与粟特胡。

  如此过了三四年,奇素可汗竟已拥有了三万兵力,且由于远离燕然山的汗帐,反倒靠着摩尼教的传播,渐渐控制了大唐北部和西北边境的唐人。

  萧关令许承秀,便是在仕途无望、心灰意冷后,皈依摩尼教的唐人。

  当奉天的回纥商团带回大唐准备向吐蕃借兵、在弹筝峡一带交接的情报时,奇素可汗与他的助手们,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战机。若能以计令唐军中埋伏,杀尽主将与神策军士卒后,再将吐蕃人骗到关下杀戮一番,如此辉煌的胜利,无论对于亲唐的顿莫贺可汗,还是对于看起来越来越形成联盟的唐蕃关系,都是多么大的打击呐。

  而这样的胜利,恰恰也有助于奇素可汗在回纥全境,赢得更为广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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