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柳树刑场人头翻滚的日子结束后,李晟的女婿张彧、儿子李愿,又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德宗的銮驾迎回长安。
如此耗时,乃因为慎重地准备卤簿,以及仔细推敲回京的路线。
作为天子出行仪仗的卤簿,车驾、卫士、乐手,以及引路的官员,都关乎皇权威严。
好在朱泚篡据长安时,涌现出了礼部尚书李揆这样清贞不屈的朝官耆老。李尚书在国子监门口宁可撞死也不叛唐的壮举,天下读书人皆为之动容。如此忠良,在烟尘落定后,是多么适合做迎驾先锋呐。
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登门拜访李府。瞧着李尚书身子骨恢复得不错,张彧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请这位阁老随着神策军精卒,翻越秦岭,将玉辂车和金辂车的仪仗队,送到梁州行在。
玉辂车是天子所乘,金辂车是太子所乘。随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往梁州去的,还有天子的衮服龙袍和珠帘冕旒。
播迁在外、颠沛流离了大半年的德宗皇帝,在太子李诵的陪伴下,登上梁州的城楼,见到城下的卤簿绵延二三里,一直与韦皋在大清川所驻扎的陇州奉义军相接。
仪仗之中,紫袍大员、北衙禁军、神策亲军、旗手乐手、金玉辂车,无一不缺。这阵势,这排场,足够令一位被迫接连出逃两次的帝王,萦绕心头大半年的那份激愤、彷徨、恐惧以及耻辱感,清除殆尽。
梁州刺史严震,目光如炬,眼看着天子的眉目嘴角舒展开来,忙又轻声禀道:“启奏陛下,秦岭谷道,已由臣与韦节度,沿途设军把守。浑公瑊与普王殿下,会在斜谷关迎候,李公晟、骆公元光、尚公可孤、杜刺史、京兆尹张彧,则在咸阳恭迎圣驾入长安。”
德宗越听越满意,这些个将军,仗打得漂亮,人臣也做得不输李泌陆贽,我大唐果然英才辈出,贤良俯首皆是,国运必能千秋万代。
“霍仙鸣,传朕的口谕,升梁州为兴元府,封刺史严震为检校尚书省左仆射,出任兴元府尹,实封食邑三百户。”
严震忙跪下叩头:“谢陛下。”
不过,在严震的心中,此番接驾,最大的收获,并非加官进爵、获赐食邑,而是与陇州节度使韦皋,交谊有增。
他严震虽是靠的务农有道、积粟得法,而捐财入仕,但在山南西道这些年,文治武功有目共睹,教朝野都知道,这位严刺史绝不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
这两月来,严震领教了韦皋的治军严厉,以及颇善伴驾的功力,很有些引为知己的愿望。
山南西道,再往西就是蜀地剑南,自从吐蕃联合南诏后,从蜀地到汉中,防蕃入侵骚扰的职责,绝不比朔方、邠宁、泾原一带轻松。若有韦皋这样坚决的主战派,互倚,严震认为自己可在将来重创吐蕃的战役上,放手一搏。
然而他正这般暗自思量,忽听天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再传朕的口谕,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韦皋,元从护驾有功,擢左金吾卫将军,随卤簿进京。”
……
本来,从咸阳过渭水,自中渭桥可以直通禁苑,再进入大明宫。
这是天子卤簿最为便捷的走法。
但是,怎能从当初仓皇出逃的北面回到禁宫呢?那岂不是回京途中神策诸将前呼后拥的阵势都功亏一篑了?
于是,仪仗队过了渭水后,又往东边灞上行进,然后往南,绕了大半圈长安城的外城郭,才从长安的正南大门明德门入城,走上了朱雀大街。
已是左金吾卫将军的韦皋,经过明德门时,举头望着城阙上的守卒。一旁的浑瑊,与韦皋有并肩血战奉天之谊,不免与他亲近些,笑道:“城武,今后这些人,都归你管了。”
踏上朱雀大街,浑瑊又指着两旁坊门边的武侯铺道:“这些,也是你的治下。”
韦皋心情自然是澎湃的。
身边这位奉天行营元帅浑瑊,叛乱之前就是金吾卫大将军,如今领了朔方军节度使之职,圣上显然不能让浑瑊只是“遥”领,须去河中真刀真枪地再战李怀光。
天子尚未回到京城、真正开始论功行赏之前,就在梁州城飞快地授了金吾卫之职,韦皋当然明白,起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圣上是放心他韦皋守卫卧榻之侧、负责禁宫和京城治安的。
卤簿便这般在长安城万众瞩目中,缓缓地走完了朱雀大街,走完了承天门大街,再向东过延喜门,终于从丹凤门进入了大明宫。
此刻,含元殿下的龙尾道前,乌泱泱站满了文武百官,而赶到咸阳去面圣后、又连夜赶回长安的李晟等神策军功臣,站在最前排。
韦皋一眼就看到了,甲胄整肃、立于李晟身侧的皇甫珩。
不过,皇甫珩脸上的神色,与周遭一众神策军将领颇为不同,有些似有似无的怅惘。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高级将领跟在德宗的御辇后、自蜿蜒盘旋的龙尾道拾级而上时,皇甫珩竟向他靠近过来。
这般走了几步,皇甫珩终于忍不住,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明显带了谦谨的口吻问道:“韦节度,哦不,韦金吾,听闻内子也随圣上卤簿自梁州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韦皋一怔。
他原以为,俩人照面,也就当浑没看到般,在含元殿中听完天子训示,各自散去便好。
但皇甫珩主动问起,口吻神态又瞧不出毛病,仿佛那些有的没的旧怨,终因大乱平息、二人各有建树而淡了些,韦皋也不好再矜持冷淡。
“中丞毋虑,夫人的车驾,在太子妃的车队中,今日一同入城,想来应先随着太子妃与两位皇孙,去了少阳院歇息。”
皇甫珩拱手施礼道:“多谢韦金吾告知。”
韦皋胸中防线略松,轻叹一声,一阵愧疚漫了上来。他稍有踟躇,到底主动说起那件事:“中丞,夫人自奉天城往梁州的途中蒙难,是韦某护卫失当……”
皇甫珩打断他:“此事并非韦金吾之错,战乱流离中,难免遇险,内子无恙就好,我必勉力安抚她。”
接着兀自喃喃:“不知今日何时能出得含元殿,想来她也急着要见我。”
韦皋闻言,有些五味杂陈,又为他夫妻二人终能在长安城中团聚而高兴,又暗暗生发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
这龙尾道怎么那么长!
韦皋只得又起了个话头:“听闻中丞协助李公晟,识破了吐蕃大将的阴谋?”
皇甫珩面色淡然地应和了一声。
韦皋直陈自己的诧异:“听说那赤松赞普出的是一支偏师,领军的也是小姓贵族琼氏,怎地这般胆大妄为。拥立韩王,等于破了唐蕃之盟,惹恼了赞普,于这琼将军,有何好处?韦某实在是想不通。”
皇甫珩沉默片刻,有些搪塞之意道:“所幸李公和尚公发现得早。吐蕃公主和论使也不知情,万余蕃军终未成新乱之师,速速退出了我大唐国境。”
韦皋听出他言辞中的躲闪,也觉得自己不宜再问。此等蹊跷之事,想必当事将臣只会向圣上尽陈原委。
不过好消息是,那个自以为能呼风唤雨的教人厌恶的阿眉,总算回去做她的公主了。
而眼前这位皇甫中丞,带领吐蕃军的成果,除了收复长安外,竟然还杀了吐蕃主将。
作为一位强硬的对吐蕃主战派,韦皋对皇甫珩原本的鄙夷与不睦,稍稍散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