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在盐州的西面。
水源,总是古老的人们首先追逐的目标。尤其是黄河这样的汤汤大水,往往在自然的推力下,冲击出大片土地。灵州便位于黄河岸边,它的东北,恰是黄河的西河套平原。
大唐帝国关内的这片西河套平原,成为吐蕃觊觎的土地。趁着安史之乱占据河西陇右后,自大历初年起,吐蕃人的兵锋开始偏向东北。沿着中原人在前朝修建的长城一线,吐蕃人将进攻路线锁定在大唐关内道的朔方、夏绥两个节度使军镇。
彼时,吐蕃人还不晓得,西河套平原的气候特性,与他们此前已占领的河西绿洲不同,是需要东方帝国强大的国力来支撑恶劣时节的给养的。他们只是坚定地认为,自己这样由天神赞普统治的高原国度,既然北上已经攫取了河西走廊,那么就要继续往东,不断蚕食那个曾把自己打得只能喊舅舅的中原邻居。
但就算大唐帝国已经由盛转衰,灵武也绝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随便便斫而取之的。
灵州很早就是大唐最为精锐的边军——朔方军的治所,辖三州(灵州、会州、盐州)、十县(灵武、五原、温池、白池等)。
开天年间,有赖于多年经营,灵武一带兵食完富,即使两京的庶子草民,都知道“天下劲兵聚于朔方”。
安史之乱中,太子李亨与父亲玄宗皇帝在渭水边分手,北上进入灵武城后,见到城内屋宇恢宏,宫室帐帷,皆如长安禁中的殿堂一般。
那样的场景中,太子李亨再兴唐室的精神,未免更提起了几分,甚至,可以猜想,他很快就决定于城中称帝、拜玄宗为太上皇,那底气,与见到灵武军政、经济的壮大有着密切的关系。
灵武一带,既然成为当时大唐的新帝即位之处,由帝国的陪都进一步变成新任天子号令四方、讨伐安史的大本营,威势自然日益鼎盛。即便在肃宗去世、李豫登基后的大历年间,由于朔方军尚未被后来的德宗皇帝李适拆分,郭子仪虎威赫赫、麾下能将云集之势尚在,吐蕃人若非像永泰年间那样由被逼叛变的唐将仆固怀恩引导,哪里能够在关内道真的长驱直入。
因而,在大历年间,吐蕃人越过陇山进攻灵州,往往需要首先占据附近的一座跳板城池。
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吐蕃军首先占领了原州,以此处作为辎重粮草及储兵基地,一举北上攻打灵州。饶是如此,战力惊人的大唐朔方军,依然在灵州城下痛击蕃军,仅斩敌首统计便有两千余人。
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吐蕃军再以十万大军北上寇灵州时,又首先占领了位于京畿道的邠州,迫使长安戒严的同时,也妄图令京畿北面邠宁、鄜坊的守军不敢弃长安而援应灵州。
然而吐蕃人的算盘又一次打空了。他们低估了当时关内的唐将,那些如星辰闪耀的唐将。
邠宁节度使马璘首先击溃了侵犯邠州的吐蕃大将尚赞摩,打击了吐蕃军的气焰。继而,白元光又在灵武击败了两万吐蕃军。白元光本就是郭子仪的骑将,擅以朔方骑兵作战。白元光重创吐蕃军,就好比对着打上门来的匪徒重重地踹一脚后又唾了口唾沫:“莫欺我大唐无铁骑!”
大历三年这次战役中,给予吐蕃军最后一击的,是当时刚过不惑之年的李晟。这一年,后来的泽潞节度使李抱玉,还是凤翔节度使,他的右军都将李晟,率军闪电西进,奔出陇山脚下的大震关后,到达临洮,突袭了吐蕃军镇定秦堡,一把火将吐蕃军囤积在此处的所有粮草冬衣和武备辎重,烧个精光。定秦堡被毁的消息传到关内道战场的第二天,吐蕃军便落荒而退,放弃了对灵州的进攻。
此刻,皇甫珩的军帐中,方才还酒酣歌醉的气氛荡然无存。
盐州刺史杜光彦以过来人的身份,绘声绘色地为诸将回忆了一番吐蕃近二十年来寇灵州的情形,就好像那每一次大捷,他杜光彦都出了大力似的。
不过,末了,他终还是叹口气道:“这几年,江淮的粮食供应洛阳和长安,而我们原来朔方军故地的粮秣,则从大唐北都太原所在的河东运来,西渡黄河,经过绥州和夏州,再渡过无定河,才能运到我们盐州和西面的灵州。那些西蕃蛮子,也学精了,既然灵州打不过,他们往往就从大唐边军防守薄弱的原州、庆州穿过来,抢劫河东过来的粮秣,然后再兜到老夫这盐州地界,将城里的男女老幼、城外的牛羊牲口也一道顺走,哎,真是苦煞老夫了!”
皇甫珩压下心中的轻蔑,抬抬眼皮,道:“杜刺史,现在军情所报,蕃子此番来袭,倒是放过了你的盐州。”
“唔,定是因为,蕃子的游奕,探得朝廷的神策军驻扎在五原,不敢来犯。”
杜刺史作为一个不以勇立边功为志、但求明哲保身的老将油子,拥有一副与心态匹配的好脾气,就是——从不托大拿架子。比自己官衔低的李司马也好,比自己年轻的皇甫大夫也罢,但凡用得着人家,恭维之辞那是张口就来,对方的顺毛那是伸手就撸。
同时,虽然竭力掩饰,杜光彦的口吻中,却也仍听得出一丝庆幸。今岁这秋冬之交,盐州城总该太平一回了吧。
坐在杜光彦下首的司马李升,却敏锐地察觉到进来报信的何文哲,正很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上官皇甫珩。
但皇甫珩,似乎借着杜光彦的喋喋不休,反而将自己藏进了若有所思中,陷入了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沉默。
李升于是开口,谦敬地向何文哲问道:“何将军,灵州那边,可有报来,贼首为何人?”
何文哲心细如发,进来禀报之前,已揪着灵州来报信的军士,将能问的都问清楚了。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提到贼首,自是为皇甫珩考虑。
但李升既问,何文哲也不好支吾迟疑,只得如实道:“近万大军乃凉州冲的通颊所领,凉州冲的通颊,是西蕃赞普的五公主。”
他话音刚落,此前已有些喝多了的默沙龙便作势夸张道:“那不是,那不是在长安朝堂上逼皇甫大夫娶她的杂胡蕃妇?”
“住口!与军情无关之事,莫论!”皇甫珩喝止了自己的副将。
默沙龙忙躬身告罪。
李升则暗道,果然是她。
“杜公,皇甫大夫,”李升欠身道,“灵、盐二州不过相隔百余里,可谓唇亡齿寒。现下兼领灵州刺史的杜节度还在河中,灵州城内只有一个留后判官,以及一个如下官这样的小小司马,领着千余守军……”
杜光彦何等精明油滑,他实则正等着李升把话头挑到此处。
“皇甫大夫,老杜我并非被蕃子打怕了,不敢去救,实则因为,我盐州周遭原来的三千边军,夏天的时候也编入了杜节度的队伍,去了河中打李怀光。剩下的几百号军士,在乌、白两座盐池守着。老杜我实在,实在没人可用呐。”
杜光彦说完,瞄了瞄皇甫珩,见这就算喝得颧骨都染上绯红色的青年将军,仍是一副冷漠的面色。
他正想把意思再说得明白些,皇甫珩终于开口道:“杜公,圣主派吾等是来戍边,某既为戍将,自是不会只晓得与杜公你喝酒听曲。”
他略有些摇晃地站起来,虽带着微醺之态,讲话倒简明清楚:“烦请杜公和李司马,明日就往西京发快马邸报,吐蕃寇灵州,皇甫珩领四千神策军将是,西出五原,赴灵州迎敌。”
缩在酒案后头的默沙龙忙也站了起来,冲着帐中其他营将道:“长安招募,咸阳演武,总算到了吾等首建功勋之际,尔等速速回营,传令下去,明日开拔灵州!”
何文哲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收回来,望着皇甫珩道:“大夫,灵州报蕃敌近万,尚不知是否还有增兵,末将之见,大夫可要派出我军信使,往邠宁韩游環韩公,和泾原李晟李郡王处,通报敌情。”
皇甫珩刚要点头,蓦地心中一动。韩游環也就罢了,李晟这个名字,无论何时听到,总是教自己说不出的不快。
这心机深沉却被驱离长安庙堂中心的西平郡王,偏偏又对打蕃子有着二三十年的经验,灵州告急,真的要让他那么快知道吗?
“先去灵州看看再说。”皇甫珩板着脸道。
接下来,帐中一阵纷乱,杜刺史由李升和仆从们陪着,急匆匆地要回盐州城,神策军诸将则纷纷回营传令。
李升出帐上马,紧随杜光彦跑出神策军大营。
他回头稍稍打望,见到原本已隐没在夜色中的各顶军帐,黄色的灯烛又次第亮起来,整个营地显然被亢奋的情绪点燃了,人声喧沸,战马嘶鸣,间或传来搬运辎重的呼喝声。
李升将头又转了回来,遥望着前方盐州城那不甚高大、两边似乎还不怎么对称的城阙。
他需要回城先睡一觉,然后好好想想,怎样把握住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