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城外。
在五原驻扎了数月后,皇甫珩发现,自己军中弩手们的技艺和阵型变化更精湛了。
皇甫珩少时拜姚令言为义父,由其教养于军中,自是被他视作牙将集团,因而很早就被编入姚令言麾下最为精锐的骑卒营。他的骑射本事与持刀槊冲阵的本事都堪称精湛,但不善掌控弩机,对于弩兵在阵中的应用也比较陌生。
可是,他的副将,那个带有一点点严肃的学究气的何文哲,刚助他带领全军在盐州城外扎下大营,就来到帐中讨论注重训练军中的弩手。
“大夫,吾祖上,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吾何国的族人颇为熟悉大唐征伐边疆的革进之法。从前,西疆北疆的外敌,最厉害的是骑兵,中原人要战胜突厥、契丹的铁骑,在长途行军接近他们后,也必须采取速战速决的方式。譬如贞观四年,李卫公(李靖)率精骑三千夜袭定襄,平定突厥颉利可汗。又如贞观十八年,西州道行军总管郭孝恪同样以三千精骑夜袭焉耆,擒获了叛归突厥的焉耆王。但到了开元天宝年间,情形便不同了,弩手在守城战中至关重要。”
皇甫珩幼年时曾读过曾祖传给祖父、再传给父亲的薄薄一册兵书,里头记载了不少开元天宝年间河西战场的防蕃战例。
他听到何文哲说到开天年间,立刻接着话头道:“文哲所言,教某想起曾祖的前任河西节度使萧嵩,命副将杜宾客死守祁连城,以四千弩手据城接战来犯的吐蕃兵,一场恶战从黎明打到日暮,弩手在城头时而集中攻敌精锐,时而散开各个击破,打得蕃子终于哭喊震天,逃窜山谷。那般场景,吾等后人想来,当真痛快!”
何文哲恭敬地笑笑。
平心而论,他自被皇甫珩招入神策军后,对于这位上司很吃默沙龙的溜须拍马是颇有些反感的,但是这不足以令他真的对皇甫大夫失望。
何文哲觉得,瑕不掩瑜,大行可不顾细谨。他何文哲既然已投笔从戎,立志执戈立功,就一心追随、敬重皇甫珩这样边将出身、绝非市井花架子的武人。
何文哲与皇甫珩讨论的,实际上关涉的是弩兵这个兵种,在帝国军事力量中的流变。
唐初时,军中并没有“弩兵”这一专门建制的兵种。当时,会使用弩机的士卒,同时还要使用其他兵器。
大唐战神李靖在《卫公兵法》中对弩手的布阵阐述是:诸军弩手,随多少布列。五十人为一队,人持弩一具,箭五十只(支),人各络膊,将陌刀棒一具,各于本军战队前雁行分立,调弩上牙,去贼一百五十步内战,齐发弩箭;贼若来逼,相去二十步即停弩,持刀棒,从战锋等队过前奋击,违者斩。如其共贼相持守捉城邑,其弩手等,即依弩式,看旗发用。
由此可见,这时候,弩手是弩、刀并用,更准确地说,不过是会开弩、主要还是靠陌刀长矛上阵的步兵。
正如何文哲所言,最初,唐军需要在运动战中击垮游牧民族的骑兵,弩战浑无用武之地。
但到了高宗咸亨年间,大非川之役的惨败,已经使上至天子、下至诸多大唐武将,都意识到,突然调集大量兵力、长途奔袭作战,风险太高,且或许无法有效打击吐蕃、契丹等外族的边患。
于是,唐廷开始实施依托边疆各个军事据点尽兴协作防御的战略,以替代临时进攻型的战略。军镇和节度使制度,相继出现,并且迅速地发展起来。
这种发展,虽然为天宝末年那场将大唐从巅峰盛世拖入衰败凋敝的叛乱埋下了隐患,但在军事战术上,却促使弩兵战术和弩手的专门化有了质的飞跃。
因为,弩手可以依托于军镇这样固定的设施和掩体,进攻或者防御。
曾协助李隆基诛杀太平公主的王琚,就著有《射经》,讲说了弩阵的运用要义:弩张迟,临敌不过三发,不可杂于短兵,当别为队。攒箭注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复以阵中张,阵外射,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置弩必处其高,争山夺水,守隘塞口。
王琚所述,进一步扩大了弩战的范围,使得弩战,可以依靠阵型变化,以及对于高地等有利军事地形的占据,变得在野外接战亦有用武之地。
“大夫,末将研习了赵国公王据的《射经》,王公论之至精的,乃是弩手分次、轮番发矢的阵法。末将于是想到,当年李光弼率军东出井陉关,在常山郡抗击史思明所部时,李光弼手下有一万朔方步骑和三千太原弩手。但在常山城防守战中,李公先以弩手制敌骑兵,用的便是千余弩手分为四队、轮番射击之法。敌溃之际,才令枪兵打开城门涌出、辅以弓箭手,以河流为掩护,一举击退史思明。”
皇甫珩颔首:“陇山那头的蕃子,就和当年史思明所部差不多,骑兵了得。从前在泾州城,我们边军本就军资匮乏些,弩机和弩箭都不够用,幸亏泾州的城墙,倒是由我义父修得高大坚实。可如今看看这盐州城的墙,破得怕是连吐蕃人的石丸都能轻易砸塌咯,倘若吐蕃人来犯,切不可教其接近城阙。好在圣主对我神策军出手阔绰,咱们带到盐州来的弩机弩箭,不是俗物。只是,文哲,咸阳演武时,骑兵弓箭手气势如虹,但弩手,本将瞧着弱了些。”
何文哲道:“大夫,安史之乱后,中原十室九空,粮粟物资给养有赖于江淮。江淮不出骑兵,但自肃宗朝起,宣润二州多出弩手。据闻,韩滉韩节度,领浙东西道后,极为重视弩手,就连作为官健后备的当地义兵,也是强者习弓弩,弱者习排枪。大夫何不请奏朝廷,调些江淮弩手来此地教习?哪怕只调来十人,每人教习我军中十位儿郎一月,再由这十位儿郎复教十人一月,然后列阵练习,则吾军千名弩手善射、善变阵之功力,数月可成。”
何文哲所提的建议,皇甫珩觉得切实可行。
正月里,他去拜会李泌,李泌和气归和气,言语间却多有所指,望他吸取先祖的教训,只全心带兵戍边便是,莫要再分得几分心思暗结宗室亲王。
皇甫珩心道,你李公不知怎地担心我为人处世总是首鼠两端吧?那我便不时地请奏圣主,讨几个宣润的教习弩手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让圣主和诸臣知晓,我这个泾师旧人、神策新帅,不论怎样招闲臣物议,既在边关,定是如此能将作派。
德宗皇帝和韩滉经历了去岁末闹了又和的风波,正是君慈臣孝的甜蜜期,天子看到皇甫珩的奏章,令韩节度遴选麾下最精良的弩手二十人,速速奔往盐州,听由神策军制将皇甫珩调遣。韩滉也是一刻未耽搁,依圣命为之。
如此从夏到秋,神策军中千余胡儿弩手的射技精进迅速,与一千骑兵、两千步卒的阵型配合,亦越来越精妙。
这日,皇甫珩请了盐州刺史杜光彦、司马李升观看完神策军旷野接战的演练后,于帐中设席,宴请杜、李二人。
杜光彦守着盐州这破城,虽在军事上有些狼狈,但日常享乐上倒也不含糊。他府中蓄养的两名乐伎,歌喉了得,在盐州城内颇有雅名,坊间传为许合子再世(许合子,玄宗朝著名歌者,入内教坊)。
今日为了助兴,杜光彦将自己这两名乐伎也召入帐下。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是诗人李益数年前在灵武写的边塞诗,从灵州传到盐州,又传入长安,乐伎伶人争相唱和。
歌词虽悲怨了些,但皇甫珩的神策军将士们都是些正在摩拳擦掌的少年郎,哪会在意诗中那“白发将军呆坐马上,征夫老兵泪洒城头”的思乡之情。
满帐的人正面颊通红、笑语盈盈地听歌喝酒,刺史杜光彦忽然向皇甫珩问道:“咦,皇甫大夫,你那颇会练兵的何副将呢?怎地方才打了个照面,便不见了?”
皇甫珩摆手道:“何将军性子有些迂执,绝不喝酒,那日我得了家中的添丁喜报、邀他喝一杯,他都不理睬我。杜公莫怪,莫怪呵。想来此刻,他正躲在外头巡营。”
不料,他话音刚落,只见帐帘一掀,何文哲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意冲了进来。
“灵州,吐蕃军寇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