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平与韦执宜在帐外谈得片刻,拱手别过。
帐内,韦皋将刀归架,坐于胡床上,从薛涛端来的铜盆中,掬起热水洁面。
“拾遗倒是开门见山,求节下你出面,央张公查访当年韦凝砚的死因。”韦平向韦皋禀道。
韦皋将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韦执宜有了清君侧之功,倒颇敢开口。岳父是西川全镇之主,哪有空理会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债。”
言及此,韦皋瞥见薛涛端着面盆出帐去的背影,忽又蓦然心软,低声对韦平道:“罢了,既然连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为她访了其父音信来,那韦执宜虽为我所厌,好歹是谏官,莫去得罪。况且,他对其兄遇祸之事耿耿于怀也是人伦常理。”
韦平踌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亲薛陨亡于出使途中,消息确凿,亦不难知。而这韦凝砚当初到底是否死于崔宁之手,如今事过境迁,崔宁又已伏诛,让节下的岳父如何查得?若毫无头绪,又只怕那韦执宜以为我等未尽全力,去御前寻个旁的由头参咱们一本。别看这拾遗只是八品官身,要见陛下可比各镇节度使还容易......
”他正说到此处,只听帐外“哐啷”一声,响起铜盆落地之音。
韦平忙去掀开毡帘,但见薛涛面色悲戚地立在那里。
韦皋估摸薛涛听见了二人言语,也知事到如今总须向她说个清楚,便道:“进来说话。”
不料薛涛却不挪步,只直勾勾地盯着韦皋,少顷又跪下,颤着嗓音道:“妾斗胆请问节下,是否奉天城云车战事前,节下已知悉家父过身的消息?”
韦皋尚未搭腔,韦平已厉声道:“薛氏,怎么听起来对节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语无状!”
薛涛咬着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韦皋脸上。韦皋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毡帘处,俯身拉起薛涛,眼中柔色一闪,安抚道:“韦虞候确是早已从西川张公处,得知令尊于持节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时经不住,想着怎生慢慢说与你知,不料军情危机,竟是将此事耽搁了。”
薛涛沉默片刻,将手从韦皋掌心抽了出来,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冲韦皋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
韦皋愕然,侧头看看韦平,似在问,这小娘子,什么意思?
碍于堂弟是位高权重之人,韦平素来自诫务必对其言行恭谨,此时见到韦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轻后生般不知所措,难免忘了掩饰,带着略有些暧昧的口吻道:“节下,此女年岁不大,脾气倒不小,若节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说!”韦皋叱道,“不可对命官家眷轻侮!”
韦平忙收起调笑之意,低头应了一声。
韦皋不再多言,与韦平一同出帐巡营。他眼观各营洒扫操练之情形,心中惦记的却是薛涛。
“这薛氏为何在意云车攻城?是了,定是因为那日之前,她问起其父讯息,我还哄骗她一切安妥,还要给她在长安做媒。次日叛军强攻奉天城,满城皆以为城池不保,若众人真的于那日殒命,这小薛氏岂不是临死前都不知其父过身的实情。”
韦皋自认想明白了薛涛为何对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虽颇负诗才,却也是个不好哄的。
他骑于马上,视野甚阔,远望见膳棚方向,薛涛仍与其他仆妇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坚韧。
方才韦平的话实在有些触动他内心深处的一念之愿。
或者,待局势平定,我便问问她,是否愿意入我韦城武府中?
她莫不会嫌我老吧?
韦皋心中讪讪道。他感慨自己这三十余年,少时以门荫入仕,后得岳父宦海照应,沙场上运气也不差,如今圣眷渐浓,怎地偏偏情路总是这般不上不下。
韦皋转到城门边上,看到晌午之后,又有些物资陆续进得城来,包括退守邠州后的韩游环,又是遣使又是运粮,大约巴巴地盼着德宗宽宥他丢了梁山之过。
韦平道:“这朔方军渊源的藩镇,或者将帅,不论姓李姓韩还是姓杜,如今看来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亲藩了。”
韦皋静默不语。
韦平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当然,咱们陇州奉义军,和韦节度泰山大人的西川军,更是,更是……”
韦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话已然错得离谱,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们于险境哪。事关前程,还是少开口得好,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错了,买些胭脂钗环接着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说错话,你看看崔宁。”
他二人正言语间,忽见一支车马往城门而来。
到了近处,韦皋看清是翰林学士陆贽和唐安公主驸马韦宥。
陆学士青衫飘逸,韦驸马朱袍齐整。这一红一绿两位,都是相貌堂堂、仪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贵驾而自然有种庙堂气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铁的奉天行营中,好歹让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仪仗之威。
“韦将军,圣主遣韦少监与下官,前往礼泉犒赏朔方军。”
陆贽对韦皋,既无愠色,也不躲闪,简练地通报出城的目的。
韦皋微微吃惊的,倒不是陆贽脸上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的彬彬有礼,而是圣上前日刚杀了崔宁,今晨便派了内相和驸马去李怀光处劳军。
或许天子恰恰就选择火上浇油的方式,来看李怀光的态度。
即便如韦皋这样并不从内心反对德宗杀崔宁的人,也感到,时局未稳的前提下,天子此举,过于冒险。若真是又打又揉,那便应揉得有诚意些,将李怀光宣入奉天城来奏对,再封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陆贽猜到了韦皋那难以掩饰的讶异表情的缘由。
昨日韦皋的举动,令陆贽对此君深深失望,但他仍平静地承认,韦皋是个聪明人,起码比卢杞之流要明白大局利害一些。陆贽何尝不想劝德宗,既然崔宁都杀了,这假想中李怀光的伙伴已除,便好好与李怀光君臣长谈一次,莫再激化他与朝廷的对立。毕竟,神策军李晟和尚可孤手中的队伍,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若不继续依靠朔方军,长安怎么能夺得回来。
结果呢,德宗倒好,不但继续拒绝李怀光入奉天面圣,还让陆贽和韦宥去送丹书铁券,并传达圣意:崔宁该死,但李节度莫想多了,这丹书铁券便是我李唐对你的嘉许,和保证。
陆贽当时很想直言相问,此等馊主意是谁出给陛下您的。不过经历了崔宁之事,陆贽决定逐渐放弃自己素来的清高自重。既然陛下让他和驸马去送丹书铁券,他便去,若李怀光听了崔宁受戮的消息而有所惊怒,那他陆贽也已想好,如何回禀圣上,借机尝试除掉朝中那个祸害。
韦皋将陆贽与驸马,恭恭敬敬地送出城门。晴天白日下,他自奉天城中轴线的黄土大道往行宫方向望了一会儿。朔风自西北来,卷起阵阵尘埃。
但风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岂如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涌动呵。
正沉吟间,陇州军中的医官,挎着医箱小跑而来,在韦皋马头前恭敬道:“节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准备停当,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韦皋道。
……
正是朝食已毕,若昭一面洒扫院落,一面在回忆方才那无法让她即刻释怀的场景。
晨间,阿眉来了。
她又送了两个小陶罐,说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资,她陪伴萧妃左右,得些止血收伤的药膏,并非难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谢,问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给她端蒸饼。回来时,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伤口。
“阿姊真是心灵手巧,这包扎之术,甚有章法,难怪昨日夜里,你左右推辞,不劳我动手。”阿眉口中夸着宋若昭,一对波光流转的蓝褐色眸子,却盯着皇甫珩。
她的身体挡着皇甫珩,待若昭轻咳一声、她回身嫣然一笑时,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说不清是感激还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惊。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皇甫珩与阿眉,表现出她所陌生的容止。异样的警惕,瞬间漫上她心头时,她甚至觉得比此前听到阿眉要与唐廷以兵换地的交易时,更为骇怕。
但丈夫见她进来,及时地表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虑了。或许这阿眉在长安酒肆数年,纵然心气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却已不知不觉会流露出风情罢。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确表现过对这个胡女留心设防之意的。
转念间,阿眉已上前接过蒸饼,坐在案前吃起来。她边吃,边轻声说了些东宫日常,仿佛以一些虽谈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轻易能获悉的讯息,作为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的手段。或许微微牵涉朝议,皇甫珩听得颇为认真。
若昭却反而更加不悦。这是她的住处,她并不喜欢一个外人来掌控一种局面,尤其是一个阿眉那样的女人。
阿眉终于告辞后,皇甫珩盯着若昭道:“你怎么,对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来丈夫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怠于察言观色。她干脆直言:“彦明,韦将军提醒过我,阿眉似有怂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谋划。所以我再见她,总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与我共过患难的胡女。”
“韦将军?”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声,“你对此人倒还改不了崇敬之心。陇州韦皋真是能耐,教你这般相信他的话。”
若昭忽然一阵烦躁。自昨日惊变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这已是她与丈夫第二次因为韦皋陷入不睦的言谈。
偏偏皇甫珩又往烦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之处。若真是心忧社稷的君子,又怎会趋附小人、构陷良将?如今少了崔仆射这般忠勇的老臣,凉了朔方军的心,只怕不必什么吐蕃王子公主来提,圣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见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不屑。她心中憋气,又不敢也不忍继续争执,生恐皇甫珩肩头的箭伤又出什么纰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转身,皇甫珩已先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自认真心对你,那日城下是想着你在城中,才奋力一战。怎地如今,你与我说不上两句话,不是哭便是恼。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担忧。过得半个时辰,我自会回来。”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若昭才仿佛回过神来。是啊,若算来,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里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为何白日里总因为这些外事旁人,频生龃龉。
若昭走到院中,从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自从来到奉天,没有了婢女,她已学会不少杂役之事,力气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冻,井水却从未冰封,若昭盯着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当朝那颇有名气的女冠诗人李季兰的诗: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自己成亲未久,太过紧张小心,无论何事都爱抢在皇甫珩前头作主,让丈夫无所适从?
若昭茫然地叹了口气,回过头,不由一怔。
柴门外,竟站着那韦皋韦城武。
韦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获悉陆贽一行去李怀光营中,因想着陆翰林与驸马必能见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气来找皇甫珩,正好将军中医官所备的伤药一并送来。刘宅在望时,他又犹豫了。崔宁一事,皇甫珩对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韦皋此刻拜访,那皇甫珩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还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态度。
韦皋踟蹰间,却蓦地见皇甫珩自宅门而出,面色严峻。
“他又去哪里?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门?”
韦皋暗道。他于是将马拴了,待皇甫珩走远后,来到刘宅门外。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后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韦皋盯着那精致如画中仕女的侧脸,那张脸抬起来,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抚触,神情却并无分毫舒悦。
韦皋想,自己晨起练刀前,也常如此。白昼的亮光,似乎并无法真正温暖他们的身体,赶走他们的愁绪。虽然他与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处惊不乱的性子,可他们,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韦皋看了许久,到后来,实已站在了刘宅门外。
他正凝眸思虑,便被宋若昭转头看到了。
一瞬间,韦皋心头隐隐作痛。倘若当年在长安酒肆,宋若昭读完诗句,也如此回头,或许一切又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