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使团大闹宣政殿后的一个月间,韦皋,韦金吾又升官了。
为了鼓舞奉天行营的浑瑊主动北上出击李怀光,德宗皇帝去掉了浑公“朔方行营副元帅”中那个“副”字,使其成为“朔方行营元帅”,若能一举打下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诛杀李怀光,那么,朔方军节度使和河中地盘归了这位赤胆忠心的浑公,也毫无悬念。
而浑瑊的“金吾卫大将军”头衔,给了确实在京城中兢兢业业履行卫戍禁宫之责的韦皋。
天子在金銮殿上兴致勃勃地宣布加官,李公泌在下朝后并无避讳地频繁交谈,这些来自上层的举动,无疑消弭了朝臣们探讨韦金吾风流韵事的兴趣。
毕竟,大部分手执笏板者,除了那些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复兴大唐、重铸华梦的计划,最为关注的,实则还是身为人臣的升迁之路。
韦皋怎地就从一个“彼书生耳”的凤翔营田判官兼陇州节度使留后,短短一年中连升数级?这本事,当真比他觊觎朝臣妻室的轶闻,更教那些还穿着青红袍衫的臣子们艳羡不已。
但依着韦皋的性子,那些从丹凤门进来的文武百官,无论向他报以怎样的目光,他始终都会坦然地回望之。
韦皋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官阶,眼下是给大明宫守宫门,日后说不定要给大唐守国门,倘若还如迂腐的清士般,将同僚的评价和坊间的议论,看得如女子名节般重要,因而瞻前顾后、被官声二字左右,那还不如归隐山林钓鱼去算了。
当然,遽然独处的时候,他也会担忧若昭。从偶尔来自己府上拜会的韩愈口中,韦皋得知,若昭随了皇甫珩去到咸阳。但韦金吾并未释然几分,他直觉,皇甫大夫,不是那般胸中拒存疑云的人。
这日早朝,韦皋如鹰隼一样的双眼正盯着往来官员,忽然,刚刚停稳的车驾上下来的一位紫袍文臣,吸引了他的目光。
“萧相公!”韦皋大步上前,拱手致礼。
萧复,字履初,玄宗皇帝的外孙,历任兵部侍郎、吏部尚书,去岁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登临宰相之位。
萧相国已经故去的堂弟萧升,就曾是那位浑身是戏的延光大长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因而算起来,当今天子,和当今太子妃萧氏,都得喊萧相国一声“伯父”。
但萧复这位身上流着明皇血液的宗亲子弟,却和十王宅里那些纨绔贵胄截然不同,表现出朴实自持和刚直磊落之气。
萧家原本在京郊有一栋祖宅别墅,乃玄宗皇帝送给女儿新昌公主的嫁妆之一,极为富丽堂皇。代宗时,中原年年歉收,萧家的封邑田亩里,也打不上来几颗粟子。萧复作为长子,与几位弟弟商议后,决定卖掉京郊别墅,为家中老小换米吃。当时的宰相王缙想白占萧家别墅,便遣人去说服萧复,将别墅献给自己,自己则可以替萧复谋晋升之路。不料,萧复一口回绝,道是人臣晋升,须以政绩谋之,怎可拿全家口粮去换。
萧复不但敢拒绝权臣的非分要求,还敢私开天子的粮仓。建中二年,同州大旱。面对遍地饿殍的景象,时任同州刺史的萧复,来不及上奏天子,直接打开了京畿观察使设在同州的粮仓,赈济灾民。萧复因而被就地免职,赋闲在家,次年才被重新起用。
“韦金吾!”萧复见韦皋来打招呼,也立即笑着还礼。
刚到天命之年的萧复,在京中时就和当时供职御史台的韦皋有过共列朝班的经历。萧复出身帝王家而浑无骄奢气,自然也欣赏韦皋这样虽以门荫入仕但同样勉力拼搏的朝臣,二人便在京中有了些交谊唱酬。后来在同州任刺史时,他听说韦皋去了陇州营田,关中大闹饥荒之际,陇州居然不但能军粮自足、还能满足朝廷的部分籴米,萧复更是对韦皋越发留意起来。
此番,萧复是自江、淮返京,向德宗皇帝禀告自己核查淮南陈少游劫夺朝廷盐铁使包佶漕运物资之事。
萧复今日已经铁了心要在德宗跟前弹劾陈少游,力劝天子削去陈少游的淮南节度使之职。此刻,寒暄过后,见到韦皋欲言又止的神色,萧复倒主动问道:“韦金吾,可有事说与老夫听?”
韦皋道:“相公,下官冒昧一问,不知江淮两浙,今夏和入秋后,可是稻米歉收了?”
萧复面上笑容一僵。面前这位帝国臣子,虽比自己小上十多岁,但到底是个在京城与地方来回任职、打仗种田都能上的实干者,开口便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韦皋所问,恰恰是萧复今日要向天子奏对的要情。
殿前私议,在某些将明哲保身奉为圭臬的人臣看来,是大忌。但萧复坚信自己所言所行,皆为社稷之利,且身为宰相,掌握京中与地方的情形本就是职分所在。因而,他坦坦荡荡地向韦皋道:“未曾歉收,另有隐情。韦金吾,老夫也直言相问,你麾下的金吾卫子弟,冬衣冬粮可领到了。”
“不曾。”韦皋简短而无奈道。
略略沉吟一番,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京郊的神策军,奉天行营的神策军,也都未领到。”
萧复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是皇家公主,萧复自幼就知晓琼林、大盈两处皇家私库的底子,他未免暗暗抱怨,自己那做天子的侄儿忒也吝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私库救急。
京城内外的情形,萧复还要向韦皋问得仔细些,却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萧相公。”
转身一看,是李泌。
萧复对于李泌也是素来敬重的,虽然李泌现下还不是宰相,论职阶比萧复低,但萧复仍向李泌深鞠一躬。
李泌意味深长地看了韦皋一眼。他能感到韦皋眼底的一种忧虑。
韦皋是在边关带了好几年兵的人,对于军饷短缺,有着所有将领都会有的惶恐焦躁。
李泌又看了看萧复,萧相国的面色,和韦皋如出一辙。
文臣武将懂得操心军国大事,自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乃贤臣良将。李泌很为御前将相是萧复和韦皋这样的人,而欣然。
但以李泌对萧复的了解,这位风清气正的宗亲子弟,在处理许多问题上,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萧复的应对,却总是稍嫌生硬。
……
果然,到了御前,萧相国一脸怒容地禀道:“陛下,包佶是朝廷委任的盐铁使,陈少游一个节度使,有天大的理由,他也不能去抢朝廷的官船呐!”
德宗这几日龙心一直不悦。更准确地说,是愁死了。
拜旱灾蝗灾所赐,秋收的情形,比李晟的女婿、京兆尹张彧估计的还要差,连东渭桥的粮仓,都快见底了。户部报来,长安城内米价已经升至一斛六百钱。要知道,开元年间,长安城的米价才三四个钱一斗(一斛约等于十斗)。
百姓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也就算了,天子忧心忡忡的是,金吾卫还得卫戍京城,神策军还得北上平叛,没有军粮养兵,泾师兵燹重演,可怎生是好。
德宗铁青着脸,对众人道:“陈少游,去年抢了包佶的船,夺走佶好不容易从南方收来的数百万军饷,说是为了讨伐淮西李希烈的叛军。唔,后来他确实出了兵,朕也就暂时没空和他计较。但今岁没听说江南有个什么旱灾水灾蝗灾的,他还不向朝廷上赋税,是要学河东那些逆藩吗?故此,朕才派萧相国南巡核查去岁夺船之事,诸卿家莫要觉得朕出尔反尔。”
众臣喏喏。
萧复继续道:“陛下,臣在扬州,亲眼见到市肆兴盛、商贾云集,税钱当不会少了去。臣又走访了其他几个州县,米价亦平稳。”
“那陈少游为什么还不将米运过来!”
萧复道:“陈节度告诉臣,今岁漕运水情有异,且李希烈大患未除,他怕粮食又被淮西军抢了去。但臣另行寻访得知,陈节度有言,同为东南膏腴之地,两浙的韩滉韩节度不运粮,他也不运粮。”
“放肆!”
德宗怒喝道。
紧接着,他忽然转向李泌:“李公,你听听,你听听,你还向朕信誓旦旦地保证,韩滉不会反。是,他现下是还不曾举兵,但他的润州就有粮船过来了吗?他和一江之隔的扬州陈少游,是要合着伙看朕饿死在长安吗!”
李泌的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这位堂堂天子呐,经历了这多磨难,一点就着的脾性,还是如在东宫做储君时一般,并无长进。
李泌庆幸,今日不是大朝,御前统共没几个人,除了他自己和萧复外,还有平章事李勉、卢翰、刘从一等人。这些人皆是宰相之位,位高言谨,天子突然之间对于韩滉的发难,只有他们听去,总比文武百官都听到了要好些。
李泌刚要对德宗的诘问有所回应,却听耿直的萧相国道:“陛下,臣以为,应速派可信之臣往扬州,取代陈少游为淮南节度使,同时震慑镇海军节度使韩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