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节气,人们大多缩在家中,郎中郑注,却迎来了冒雪而来的新病人。
宋明宪是在吴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才决定将姐姐若昭的建议付诸行动的。
普王李谊践行诺言,即使迎娶吴仲孺的女儿进门后,不少夜晚,也仍是在明宪的孺人院子里度过。这样的恩爱,却并未结出属于明宪的果实。
看上去比吴妃更为年轻体健的宋明宪,终于有些不那么自信起来。
她疑心老天会捉弄于她,不让她这乡野小娘子情路顺遂、婚姻圆满。
这般越想越烦恼,只能寄希望于杏林医家。
但她来看郑郎中,实则须瞒着自己的丈夫李谊。
一来,宗室女眷请脉调养之事,自应由御医主理,郑注虽是前太仆王冰的弟子,到底无官无职,乃民间坐堂的道医,亲王孺人怎好前往寻诊。
二来,深受圣主宠爱的外孙女——小郡主韦莘,当初得了喉疾,太子妃萧氏冒险违制请了郑注急诊,虽因化险为夷反倒得了圣主的嘉许,但郑注为东宫少阳院立下一功,俨然已是太子夫妇的医僚,甚至今岁之初还为李晟留在京中的幼子李愬(也就是天子指给韦莘的驸马)诊治过,救了那少年郎君一命。
明宪对丈夫李谊,情深以极,崇拜他,又分外在意他的敏感心思,因而唯恐她去找郑注,教李谊不悦。
好在郑郎中因萧妃和李家的感念,得了赏赐,于朱雀大街的东边选了宅子坐堂,离永嘉坊并不远。明宪托辞去探望姐姐若昭,在长兴坊皇甫府前换了马车,倒也顺利地去到郑郎中的新宅。
郑注为明宪诊完脉,凝神思量片刻后,提笔开始写药方。
这个时代,便是长安这样的繁华京都,普通百姓认字的也不多。但明宪出身书香之家,自然识得方子上所载。
“郑先生,这水蛭……也是一味药?”明宪带着惊讶和怯意问道。
郑注搁下毛笔,和颜悦色道:“孺人莫怕,常人皆畏惧水蛭吸食人血,但我等医家恰恰看中这点。孺人可听过‘惠王吞蛭’的典故?”
明宪茫然地摇摇头。
惠王,即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国君芈章。有一次,楚惠王用膳时发现菜中有一条水蛭。发生这样的事,御厨和试菜者都要被处以极刑,但若赦免他们、又显得法无权威,于是,楚惠王就吞下了水蛭。不料,随着水蛭经由粪便排出后,困扰楚惠王多年的心腹胀痛之病,竟也痊愈。王室的医官得知后,也去捉来一些水蛭,晒干研粉后给淤血积于体内的病患们服下,果然得到了化血破淤的良效。
听郑注如此解释,明宪仍是踟蹰道:“郑先生,惠王楚国去今已过千年,这水蛭能入药一说,万一乃传讹……”
郑注倒也丝毫未有不耐之色:“孺人当真谨慎。”
说罢,他起身,于架上抽取医书《神农本草经》,熟练地翻开一页,指给明宪看。
“水蛭,味咸,平。逐恶血、瘀血、月闭……”
这下明宪放心了,歉然地笑笑,双手奉还医书。
郑注继续写方子,一边闲谈道:“当初在下研习医术时,除了这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外,本朝孙真人(孙思邈)的《千金方》自然也是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同样是水中虫,水蛭可入药救人,另一种水虫可就是害人不浅了。”
明宪好奇心骤起:“敢问先生,那又是何毒虫?”
“在那边,孺人自可去一观。”郑注指着屋角的一个被小小渔网围起来的莲花盆子,淡淡道。
明宪上前探看,但见盆中片叶也无,只浅浅半盆污水,隐约一层尖溜溜的细长小螺,并未见有何虫蛭。
郑注将药方交给童子去抓配后,也踱了过来。
“孙真人在《千金方》中曾言,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郑注一边说,一边又步出门外,似去院角看了一下兔笼,回来后接着向明宪道:“在下当年游历南方,发现孙真人所言的病患,在水体污浊且这些细螺密布处,最为常见。我便猜测,莫不是螺中有什么祸害?在下于是取水养螺,又养了几只兔子,发现有螺之水,兔子沾了,亦有腹鼓腹硬、精神委顿之象。有生万物皆要繁衍,因而在下认为,或是螺中有害虫繁衍,有赖于螺壳,其幼虫虽肉眼难见,却恰是害命之物,能经由疫水进入人畜体内。农人因见不到如水蛭那样钻在人肤上吸血之物,便惶惶然以为是无影无形的蛊毒。“
明宪吓得一抖,后退几步,好像唯恐无数幼虫从水缸中爬出来。
郑注蹙着眉头,严肃道:“此种所谓蛊毒,秦时典籍已有所载,但彼时病患,多见于湘楚水泽之地。本朝孙真人和吾师王太仆,发现如今京师附近,亦有此疾,甚至西北军中,亦报有此疾。想来螺也好,虫也好,皆随万条河流,遍布大地。吾医家最有经验,不独此病,譬如瘟疫之类,病患的呕物和粪便,若污染水源,则疫情更甚。行军打仗,苦不堪言,士卒们自不那么讲究,因而军中报此疫情,亦不奇怪。”
明宪道:“既如此,先生当禀报圣主,令京畿农人,如灭蝗般灭螺。”
郑注点头:“医者仁心,我当然应有孺人所言之举。只是这一两年京畿战乱频仍,颇不太平,进言有虫灾,须谨慎,莫教圣主以为我在妄言社稷有危。不过,在下养了这些螺,也是正在试药医治,但求祖师爷能体恤弟子的苦心,教我终有一日试得良方。”
……
转眼已近除夕,冷宫中的延光公主,毕竟虎倒威存,家财也还不少。她在长安城里的忠仆,准备了些公主喜欢的脂粉沉香之类,送到普王府上,自是要拜托宋孺人送进九仙门下的冷宫中去。
冷宫中,一股扑鼻肉香。
眼见着又要老去一岁的延光公主,倒是兴致盎然。
“宋孺人,你确是个心善的好孩子,本宫如今也没什么法子谢你,今日不如在我殿中用一碗鹿肉羹,驱驱寒意再走。”
延光眼中,从前的跋扈戾色,又褪去不少,瞧着越发慈蔼了些。
明宪不好推辞,便陪着延光入席。
侍女端上食案,明宪尝了一口肉羹,由衷赞道:“如此美味!”
延光笑道:“本宫新得了个好厨子。是圣主浴堂殿那边的一个厨娘,因犯了小错,被罚去做粗活,大冷天的连个皮袄子都没有,我瞧着可怜,便去内侍省讨了来。说来,不论是宗室贵胄,还是下等的宫人,都是戴罪之身,便相依为命罢,在这冷宫中老死吧。”
明宪一惊,忙道:“公主莫出此言,圣主仁厚,想来春暖花开之际,公主便可出冷宫了。”
旋即又似品咂出什么,带了些讨好之意道:“这厨娘能来公主殿中,可见内侍省对公主亦是言听计从。”
延光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口气仍是谦和的:“圣主还是对的,罚我来这清净之地静思,我的心也越来越软了,见不得宫里的奴婢们那般受苦,遣了我的侍女去少阳院那边与太子妃说了,她倒也遂了我的愿。”
明宪欠身恭喜:“太子妃到底是公主的独女,妾从前就说了,舐犊情深,不会因些微变故而淡了去。”
延光闻言,心道,你可真会说漂亮话,不过,本宫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更漂亮。
明宪走后,延光吩咐自己最为贴身的婢子,关上内屋的门,拿出明宪代为送来的东西。
两个封得严实的陶罐,几只塞了软木的瓷瓶,而里头,自然既不是胭脂,也不是沉香。
“主人,这法子,管用吗?”婢子压着嗓子道。
延光翻了翻眼皮,淡然道:“管不管用,先拿个不相干的人试试,就知道了。”
(华夏在秦汉时,便有关于症状为“腹部鼓胀、丧失劳动与战斗力”的蛊毒之症的记载,原本只见于南方水田之地,后来在秦岭淮海以北亦有见,常被与射工、沙虱、水毒候等混淆,以为是巫蛊之患。实际上应该就是现代的血吸虫病。钉螺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人牛马等哺乳动物是血吸虫的终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