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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一较高下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541 2024-11-18 19:40

  白崇文哼了一声,甩向皇甫珩的目光,更带着一丝混合着微醺醉意的挑衅。

  他眯了眯眼,对坐在席间的一人道:“崔六郎,去,拿我的弓来。”

  那被唤作崔六郎的,原在神策军尚可孤营中时,是尚可孤的押衙,位在白崇文之下,此番算作他的副手。听白崇文有令,崔六郎不敢耽误,饶是喝得有些高了,也摇摇晃晃站起来,钻出帐去,不多时便取了白崇文的角弓和胡禄(箭袋)来。

  唐时的弓大体有四种形制,长弓、角弓、稍弓、格弓。长弓用于步战,角弓为骑兵所持,稍弓和格弓则见于治安和礼仪。

  白崇文听说过皇甫珩之前在奉天保卫战中,于马上发力,用步卒列阵砍杀或守城防御用的陌刀,将李日月劈成两半。他稍稍留了个心眼,不愿与他刀剑对战,便决定较量射艺。

  白崇文将大弓往皇甫珩胸前一抛,道:“中丞试试可称手。”

  他此举也是颇为不逊。皇甫珩是军中统帅,自然有自己的弓。若比试射术,理应用各自的那把战弓。但白崇文咄咄逼人,把恁大一张弓不由分说地扔给皇甫珩,不仅猝然地试他臂力,更有一层意思是,二人比试,便以此弓上手。

  皇甫珩毫无拒意,稳稳地接了,仔细一瞧,但见这张柘木弓,足有六尺,弓渊上一对接近两尺长的牛角光滑平整,握在手中,只要臂力扎实,拉开后极能蓄积劲道。

  “白虞侯所爱,自然不是俗物,某没有异议。”皇甫珩面无表情道,又将角弓递还给白崇文。他的眼锋扫过帐下诸将,见这些神策老油子,虽然不似白崇文这般凶戾,但脸上分明也挂着看热闹的期待和兴奋。

  他们此前都听闻这年岁不大的新上官在奉天保卫战中的本事,作为经年在行伍沙场讨生计者,他们平素最爱看的,就是头头们比试技艺。

  白崇文一面从胡禄里取出一支竹竿铜头的羽箭,一边察看周遭。

  这中军大帐今夜是宴饮之所,除了案席别无他物,但围着毡帘挂有不少吊盘灯,燃着兽脂,用于照明。

  白崇文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只见他低首将羽箭扣上牛筋,轻轻地来回拉了几番,看似在试力,却蓦然之间举起大弓,“嗨”地怒叱一声,臂上着力,拉满弓弦,竟直直地对着皇甫珩。

  站在皇甫珩身后的阿眉大吃一惊,正要失声叫道“你干什么”,白崇文却在刹那间将弓箭举过头顶,反置于身后,“嗖”地把羽箭射了出去。

  须臾间,只听一记清脆的“当啷”声,最远处、也是最高处的一盏吊盘灯,被射断了铜链,一头栽在地上,小片火舌随着倾覆出的兽脂舔着泥地烧起来,仆役们忙扑灭了,将残败的吊盘灯收拾走。

  再看那支羽箭,稳稳地扎在分外厚实的毡帘上,箭尾翎羽似还在微微颤动。

  白崇文冷哼一声,带着揶揄道:“今日上元节,咱们唐人不兴看什么女人打猎的蛮戏,还是点个灯笼有趣些,诸位弟兄觉得白某说得可有道理?”

  众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喝起彩来,都道白将军不愧是在神策军中享有“白一箭”的美名。

  这帐中再灯火通明,时辰也是夜里,边缘高处哪里看得那么分明。但白崇文不仅一箭射中那细微的吊灯铜环,还将铜环射断了。须知角弓本来射力就不如步卒的长弓,穿透的又是铜环而非薄甲,这得多大的准头加臂力。

  更重要的是,白崇文是反身射出一箭。在军中浮沉既久的老将,尤其是骑卒出身的,都知道,这种作派,往往乃自负箭术了得的骑士佯作败退,诈敌来追时,使出的杀手锏。

  白崇文的人品格局本就不大,方才突然发难般将箭矢正对着皇甫珩,就是起了捉弄他、吓唬他的念头,不料皇甫珩的眼珠子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倒是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吐蕃杂胡小公主,骇了一大跳。但接下来这一箭命中铜环的本事,到底令白崇文很是显了显射艺之精,教他那一直挂着霜的脸露出得意之色,骄傲地领受着同僚们的赞美,冲他们点头致意。

  皇甫珩待嚣笑声停了,冲白崇文抱拳道:“虞侯好箭法,便是到了那素以骑射傍身的西蕃军跟前,也定能更胜一筹。”

  白崇文撇撇嘴,依然不领情道:“皇甫中丞,吐蕃人能不能胜得,白某不知道,白某眼下关心的,是皇甫中丞也在众营将面前,露一手。”

  皇甫珩接过弓,面上仍是波澜沉静、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着实有些着急。其实白崇文方才令属下去取弓时,皇甫珩就在打量这间大帐中,有何角度刁钻的物什,可供引为靶物。

  他也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吊着的铜盘灯,但白崇文已占了先机。他皇甫珩若再依样画葫芦地来一箭,最多算打个平手,于煞煞白崇文的骄横威风上,用处不大。

  皇甫珩正犯难之际,他身后始终沉默、连论力徐安排的歌舞被白崇文耻笑时都未有所表示的阿眉,倏地站了起来,走到庭中。

  “皇甫将军,我来献个主意。”

  她从怀中掏出一根鎏金长簪,举起来,在众人跟前晃了晃,尤其定在白崇文面前略略展示一番,然后字字铿锵道:“这长簪是吐蕃赞普、也是我的父王,托论将军带到奉天,作为我联络唐蕃之盟的赏赐。各位将军虽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但毕竟久居中原,大约不知这金簪顶端之物的贵重。”

  阿眉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捻着簪子一头那颗不大的、蓝绿参半如孔雀翎色的珠子道:“这叫瑟瑟珠,来自波斯,在我们吐蕃是上官贵胄才可佩戴之物。”

  阿眉抬手,将自己发髻上那枚她一直戴着的南诏银簪取下,插上瑟瑟珠金簪,然后神情淡静地穿过大帐中央,站到离主位四五十步远的帐门前,立于一盏灯盘下,对皇甫珩道:“请中丞对瑟瑟珠开弓。”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吃惊不小,包括那下巴恨不得翘到帐顶去的白崇文。

  吐蕃使者论力徐首先跳出来制止,他既向皇甫珩又向白崇文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若在你们唐人的帐中有个差池,本使去到赞普和大相跟前自然是罪无可赦,试问帐中哪位将军到了大唐天子那里又能逃得了罪责?”

  他言之凿凿,便是白崇文也不免惶惶。他心下嘀咕,军中欺帅斗气之事,自己有尚可孤撑腰,又做得不落把柄,只要没把一千将卒带走,圣上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但这个杂胡小公主听说走了狗屎运,屡立奇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若皇甫将军在射艺上是个绣花枕头,控弦有失,将这小公主一箭射伤甚至射死了,上头查问起来,他白崇文就能逃得脱干系?

  白崇文正在斟酌要不要说个软话、就此罢休,只听阿眉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我与皇甫中丞早在营救皇孙小殿下时就共过患难,知他身手不凡。何况,既同在一军,若对同袍不予信任,到了接敌对战的凶险阵仗前,必会溃败如泄。论将军,勿再赘言,我相信,赞普知道他的女儿有这般胆识,定然也会欣喜。”

  “皇甫中丞,请挽弓。”阿眉对着皇甫珩,口气中是不容多虑的硬朗。

  虽相隔数十步,但阿眉头顶焰舌熊熊的兽脂灯,清晰地映出她鬓角边飞探而出的瑟瑟珠,还有她明亮的目光。

  那双眸中仿佛落了星辰,又透射出一丝坚定,教皇甫珩胸中如被振翅的山鹰、嘹亮的号角振奋了一般,涌上一股英豪气。

  他瞟了有些呆怔的白崇文一眼,又向论力徐道:“贵使放心,本将手上自有分寸。”

  皇甫珩抬臂举弓,在极短的瞬间感到自己受过伤的左臂微微吃重。但此时他心中再无旁的计较,深吸一口气,左手把住弓渊,右肘带动上臂猛然抡满弓弦。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颗蓝莹莹、绿幽幽的瑟瑟珠,箭簇随着目光一合,右手诸指一松,“啪”地一声,任羽箭如一道闪电般,直奔阿眉而去。

  这下与之前铜灯被射落的响声不同,众人先是听到羽箭“噗”地刺入毡帘,然后才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再细瞧去,那吐蕃公主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仍算站得稳当。

  早已有眼色机灵的仆从满地探寻,却只找到那滚在角落的半颗瑟瑟珠,忙拾了起来,恭恭敬敬递到阿眉面前。

  阿眉捏着珠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带着一丝大功告成的满意笑容,信步来到上座跟前,转身对诸将道:“贵军统领果然箭法了得,这珠子虽然碎了,金簪却未毁,是以我连头发都没乱去几分,真正可说是毫发无伤。”

  论力徐大松一口气,拍掌附和道:“托殿下的福,小使今日得见两位唐将有如天神所赐的精绝射艺,真乃,唔,用中原人的话说,真乃不分瑜亮哇。”

  回过神来的白崇文,哪里还顾得再与皇甫珩斗狠,终是哈哈大笑,对论力徐赞叹道:“使者真可算得半个唐人,连诸葛亮与周瑜都知道。你这话说得甚是顺耳,本将听着高兴,来,白某敬你一杯。”

  一时间,帐内的气氛从寒冬变成暖春,众人皆又活泛热闹起来。

  阿眉回到帘后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白崇文又向皇甫珩敬了酒。这挑事的白虞候虽神情仍有些生硬尴尬,好歹场面上看起来,再无不欢而散之虞。

  她利索地拔下没了瑟瑟珠的金钗,复将南诏银钗簪在发髻上,顾自浅斟慢饮。

  眼前此景,令阿眉感慨万分。

  时光哪怕只往前倒退四个月,譬如重阳节的时令,同样是这种男子们粗豪呼喝、笑骂应酬的酒宴上,她阿眉还只是个胡姬身份。为了刺探些朝野讯息,她须得曲意逢迎,挨着那些为贵胄们办事的家奴外仆,强打精神陪他们行酒令,甚至起身跳舞,腰间的铃铛声湮没在男子们不怀好意的喝彩中。

  都说宰相的下人强过五品官,她再厌恶,萨罕也逼着她就范。

  不过区区一个寒冬的时间,她便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至少不再是男子身边玩赏的猧子猞猁般,而是能在亮一亮胆色后,又退回隐蔽而有些尊荣的位置,也可以观赏玩味,也可以神游天外。

  这,或许就是打消了她求死念头的那种东西。

  因功劳和权力的积蓄而带来的,某个时空里的自由自在。

  她摸了摸头上那根银钗,自语道:“寻郎,中原人讲,眷属情连,常有盟誓共度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可是你去得太早了,而我,我已断了去黄泉路上找你的念头。你莫怨我,也莫再等了。”

  这场酒直喝到子时将尽,诸将才纷纷告辞散去。白崇文看来是和论力徐喝高兴了,一边往帐外走,一边听着论力徐大着舌头说些吐蕃的奇艳风物,哈哈大笑。

  帐内终于静下来后,皇甫珩回过身来,见阿眉还坐在那里。她身边由萧妃赏派、陪来军中的两位中年宫人虽面有倦色,甚至偷偷打哈欠,却亦不敢挪步。

  皇甫珩正不知说什么,阿眉起身踱了过来:“神策军再怎么骄横,毕竟与你一样是唐人,是天家给过功名的。我只怕自己的同族,届时才真正让将军你觉得不好应付。”

  皇甫珩未料到她如此直接,乍听来竟是违逆了她的立场、为自己担忧似的,难免心头一热。

  他歉意道:“坏了赞普赏赐的瑟瑟珠,殿下可有麻烦?那论将军,不会……”

  阿眉撇撇嘴角:“我理会不得他。瑟瑟珠要多少有多少,我的银钗未损就好。”

  皇甫珩一怔。他已知道这女子头上的银簪,有怎样的故事。

  “阿眉,以后不必为我涉险。”

  皇甫珩低下头,盯着她湖水般明澈的眼睛,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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