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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帐下歌舞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575 2024-11-18 19:40

  这上元之夜,皇甫珩本已允诺陪着若昭,用完晚膳后出门赏月,悠然地感受一番见证他二人结为夫妇的奉天城的元夕景象。

  不料刚过午时,阿眉便现身刘宅,请皇甫珩引荐吐蕃商队前往梁山犒劳神策军。

  这自然令若昭甜蜜的憧憬,化为泡影。

  若昭在皇甫珩面前表现出细微的不悦,不仅因为失望,还源于她刚刚知道自己有孕的惶恐。虽然叛军已远在长安,但无战事的行营,并不等于无危险。饶是若昭素来善于自处,这种时候也未免较寻常女子多虑些。

  然而,当皇甫珩投来犹豫的目光时,若昭心软了。丈夫自从接手那一千神策军,便驻于梁山。除夕之夜回来时,他的兴奋多于疲惫,整个人都像添了好柴的炉火,那一蓬武将的精神气被烧得旺起来。毕竟他不久就要开拔唐蕃交界处收军,多与神策军中的宿将交谊应酬,也是应该。

  若昭那有些不舍又有些埋怨的神色,在阿眉笑意盈盈地说了一句“不如我留下来陪阿姊、皇甫将军放心出城”时,立刻被她自己收了回去。

  她不愿意在这个已经面目大改的胡女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即使这种脆弱理所当然。

  “我无事,不出门便是。有刘主簿的大娘子照看,你们走罢。”

  若昭独自吃了些馎饦汤,靠在门边看着天边晚霞渐渐褪去绯色,天空变得晦暗,巷外却耳听着日渐热闹起来。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便缓缓起身,与刘妻打了个招呼,要去看灯。

  那刘妻得了皇甫中丞的拜托,哪里敢在照料这位官眷之事上生了丝毫懈怠,忙提议要一同出门。若昭婉拒了这样的陪伴。她的脸色有些不同平时的冷硬,夹杂着一点烦躁,令刘妻知趣地噤了声。

  若昭没有想到会遇到韦皋,而且自己忧愁茫然的模样也叫他看了去。不过,即便这样,若昭也似乎不以为意。

  韦皋得知若昭刚刚有了身孕,思量着虽是又偶然又必然地与她照面,也不知还能不能称得上故交,但总不放心她独自穿越人丛,因而也未有告辞的意思。

  若昭没有如此前那般抗拒。对韦皋,经过奉天围城这一场偌大的噩梦,她觉得是与他共过生死的伙伴,即使他已将曾经的心事和盘托出,教她在丈夫跟前提心吊胆,她也无法对他产生真实的厌弃。

  于是,韦、宋二人心照不宣地又将傩面戴上,往奉天城中心喧哗热闹的方向走去。

  他们缓步并行,彼此沉默无语。直至看到一个颇有小娘子们聚集的货架前,挂着许多紫色的人形纸偶。少女或年轻妇人,瞅瞅这个,又比比那个,选得不亦乐乎。

  韦皋好奇:“这是何物?”

  若昭瞟了一眼,解说道:“这叫紫姑,节度未见过?”

  韦皋摇头。若昭稍加思虑,明白韦皋或在京城,或在边镇,前者繁华奢靡,后者贫瘠荒凉,不曾见过这在中下州小城才有的风俗,也难怪。

  “传说紫姑是大户人家的妾氏,不容于大娘子,常被污以秽物,于正月十五这日投河而死。天帝怜之,封以神位。庶民百姓便在元夕前后迎她入宅,立于厨、厕、牲棚等处,请求保佑家事平安。本妇少年在潞州时,也常见市井中有这般人偶售卖。”

  韦皋“唔”了一声,不由带着藏不住的一丝讥诮之意道:“六界之中,不如意事何止千万,或是隐忍不发,或是拼杀一番,只这两条路而已,求诸这人胜木牌之类,又有何用?”

  若昭抬起头,盯着那张戴着傩具的面孔。

  在那一片描画粗陋的油彩中,只一双锐利的鹰眼射出犀利的光芒。那是与寻常男子有如天渊之别的眼神,透着杀伐果决,叫人时而觉得不寒而栗,时而觉得坚毅可靠。

  若昭冷冷哼了一声,看向那些挤作一团、叽叽喳喳的妙龄女子道:“韦节度是男子,自是常怀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态,但我们女子,若想拿个主意、命途自定,岂是说得那么简单。”

  韦皋没有反驳,他从来就不想与眼前这个女子有任何争执。即使再无眷属之缘,他也只想与她对酌论诗。

  他们又并肩无言地行了半炷香时间,到了刘宅所处的坊门下,若昭驻足:“节度请留步。”

  ……

  韦皋回到城下军营时,刁斗之音已响过数遍。

  月在中天,银辉洒在如山峰耸峙的极为高峻的奉天主城墙上。与坊间灯烛旖旎不同,城防这里的景象,另有一番城头夜吹角、功名胜古人的关塞气派。

  韦皋一时又兴起,撩起袍角,顺着龙尾石阶登上城头。

  城卒见主帅来了,忙纷纷过来行礼。

  韦皋向梁山方向望去,果然神策军营地篝火簇簇,军士们粗豪放浪的笑声,在周遭荒凉的山野映衬下,特别清晰。

  “如此宴饮,有多久了?”韦皋问一个城卒。

  “从今日午后便开始了。小的们在辰时末刻曾见到皇甫中丞,带着一队商胡往梁山去,前方烽燧的烽子们也核验过,是去梁山犒劳神策军的。小的们已经禀过韦虞侯了,虞侯说会报给节下您。”

  韦皋“唔”了一声,借着夜色的掩护,狠狠盯了梁山方向一眼。回过头,又看到几个城卒那不免艳羡的神情,便换了温和的口气道:“好生值事,今日是元夕,又这般寒冷,本帅下去令人给你们送些酒肉上来。”

  城卒们纷纷躬身叩谢。

  此时,在梁山神策军大营中,欢庆宴饮的气氛到了高潮。

  中军大帐内,皇甫珩居于主位,左右两侧分别是吐蕃使者论力徐和神策军都虞侯白崇文。而在他的侧后方,还有一个半遮了帷幔的案席后,坐者一身翻领裘衽、胡服男装的阿眉。

  白崇文与被德宗委任、去岁在长安招兵的白志贞,有些族亲关系,素来在尚可孤的神策军中颇受器重。这次奉诏西行,尚可孤和骆元光商议一番,令这年过三旬、正是壮年的白崇文领军与皇甫珩接洽。

  帐内一股酒气肉香。正月寒冬里来这么一场大饱口腹之欲的宴饮,神策军中不少中高级将领还是颇为领情的,纷纷向皇甫珩与论力徐敬酒。独独白崇文,羊腿也吃了,美酒也饮了,面上却始终不咸不淡,也并不与自己的唐人主将热络攀谈,对论力徐和阿眉这两个吐蕃人,更是好像浑没看见。

  论力徐回头和自己的吐蕃公主触碰了一下眼神,又与皇甫珩耳语几句。皇甫珩颔首,论力徐于是起身,以左手抚胸,向营中诸位唐将行了个吐蕃人的礼后,合掌重重拍了几声。

  大帐的毡帘挑动,一队裹着裘袍的吐蕃少女迅捷地鱼贯而入。到了庭中,纷纷将裘袍脱下,铺在地上,竟在瞬息之间成就了一幅厚实的地衣。

  另有一位略见年长的吐蕃男子,手捧香炉,置于地衣中央,焚起旃檀。

  与唐人贵族喜欢的龙涎香比,这种旃檀有一种微苦但带着阳刚之气的香味,登时引起了诸将的兴趣。

  旃檀既浓,列于地衣之外的几位吐蕃乐师齐齐抬指,演奏起蕃地特有的哔旺与扎年。

  身上已无长袍、露出曼妙身姿的吐蕃少女踏乐而舞。这些白日里混在商队中、一声不吭的女子,此时满头钗环,衣袂飘飘,饱满手臂上的金镯、柔软腰肢间的璎珞,望之如天女下凡般。更叫人目不转睛的景象,是她们赤足踏在裘毛地衣上,一双双白嫩的少女天足,真真慑人魂魄。

  直看得不少神策军将士目光如刀,喉结涌动,不住地咽口水,却显然对案席上的烤羊炙鹅,再也没有半分兴趣。

  忽然,锦瑟弦音戛然而止。乐师们丢了哔旺与扎年,围住一架大鼓,“咚”、“咚”地敲出雄浑之音。

  吐蕃少女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地衣下取出虎豹与牦牛的面具戴上,模拟着猛兽捕食的习惯,做出各种动作。这些女子虽身量不大,但自小所受的舞伎训练,令她们比男子的身形灵活轻盈许多,在地衣上腾挪跳跃又高又快,直如凶猛而不失迅捷的小兽般。饶是座下皆是颇有些沙场身手的武将,也禁不住由衷地喝起彩来。

  然而众人中,白崇文仍是面若冰霜。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斜睨了这位神策军宿将几眼。

  此人绝不好打交道。

  腊月里,白崇文领着一千神策军刚到奉天,进城去德宗跟前亮相的时候,还是一副但听圣上调遣的模样。转身一上梁山,便摆起了架子,与皇甫珩商议军务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皇甫珩传他,白崇文的亲兵都说,虞侯去打猎了。

  “天寒地冻,连个兔子都没有,白虞侯去何处打猎?”皇甫珩喝问。

  “回皇甫中丞,白虞侯在岗上射乌鸦,说不能荒废了箭法。”

  皇甫珩无法,只得亲自练兵。他被授命去向吐蕃借兵之事传开后,石崇义和留在奉天的党项汉子不辞而别,投了韦皋帐下。皇甫珩知道党项汉子对自己将要带领图吐蕃兵平叛而心寒,加之与韦皋之间的仇怨,也未去陇州军帐下要人。眼下他身边的几名牙将,都是惯于见风使舵的另一位守城大将令狐建拨给他的。

  但显然,神策军还是听白崇文的,白虞侯摆架子,底下军卒们也鲜有客气的,对皇甫珩并未驯服。连日来,令狐建的几名牙将没有停止过抱怨。

  此刻,皇甫珩见阿眉的主意虽然小有成效,帐外处处传来老卒们的欢声笑语,帐内的酒肉与歌舞也毕竟消除了不少军将眼中的敌意,但这白崇文,仍是油盐不进的刻板模样。

  两支舞跳罢,皇甫珩刚要向论力徐表示谢意,只听白崇文仿佛结了霜般的声音响起来:

  “吾等素来卫戍京畿,常得天子恩赏,什么天界仙池样的歌舞没看过。丹布珠殿下,论将军,不知贵邦会不会欺负我们主帅不是禁军出身、又还年轻,送来的吐蕃将士,也和这些舞伎一般,难以入眼。”

  帐内立时鸦雀无声。白崇文这话刺耳的程度,和指着和尚骂贼秃也无甚分别,而且连着皇甫珩这个唐人主帅和吐蕃贵胄一起骂,实在教那些方才还向皇甫珩敬过酒、试图稍稍致歉此前不敬言行的神策军下属,颇有些尴尬。

  白崇文果然瞪了这些下属几眼,心道:“没出息的东西,几口热乎吃的,几个女人扭一扭,你们就真受用了似的。我堂堂神策军,被个边镇小子节制,还要和西蕃蛮子编在一起行军打仗,你们也不觉得窝火?”

  论力徐到底是参加过清水之盟的使者,况且阿眉已断断续续地和他说过神策军刁难皇甫珩的情形,因此他对白崇文这个唐人突如其来的冒犯,并未勃然变色。

  他做了个手势,令舞伎乐师退下,正要斟酌言辞,却见皇甫珩已起身,来到白崇文案前:

  “白虞侯,大家都是武人,向来是刀箭说话,我皇甫珩最瞧不上这拐着弯骂人的小气模样。你若不愿随某西行,有这个胆子抗旨,明日便带上军士们滚回蓝田和华州。你若没胆子抗旨,又不服我这个新帅,那便按照军中规矩,与我比试一场。”

  白崇文一怔。他自来到梁山,打量这皇甫珩如此年轻,平素也没有什么凶悍作派,只道那在万军之中取李日月性命的传闻,保不准也是天家放出来打压叛军的虚言。不料此时,他说的每个字,竟都和老于军旅的宿将一般,不怒自威。

  “比就比,老子还怕了你不成。”白崇文今日寻衅,实也因闷酒喝得多了些,不太顾忌。

  “论军中职级,白虞侯应听命于我。但虞侯长我数岁,不论虞候如何与我为难,我仍敬你几分。军中诸技,比什么,怎么比,某但听虞侯之见。”

  皇甫珩脱了袍子一扔,目光灼灼地盯着白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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