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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得意失意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韵 4664 2024-11-18 19:40

  太子李诵经历了人生大悲的不眠之夜,他的父亲,德宗皇帝,倒是睡了个好觉。

  韦皋的到来令德宗惊喜。这位刚过而立之年、并无盛名的行营军使,竟然比大将军浑瑊还要先到,德宗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新将唐廷治下的藩镇都排了一遍。

  他唤霍仙鸣取来纸笔,写下“朔方”、“邠宁”、“灵盐”、“剑南”、“河东”、“泽潞”、“镇海”,并在这些藩镇名字的上方,又写下大大的“神策”二字。

  德宗忽然住笔,盯着案几上砚台里的墨锭看。那砚台实在平庸,但墨锭却丰肌腻理、光亮如漆。他又细观自己手中的笔,难怪用得这般舒服,乃一管锋尖如刃的宣城紫毫。

  德宗抬起头来,对霍仙鸣打趣道:“奉天城的官衙里倒还藏着些好东西。”

  霍仙鸣讪讪回奏:“陛下,这是老奴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

  “你那日忙着救驾,竟还想着揣上这些?莫非你觉得朕恐怕回不去大明宫了?”

  霍仙鸣大骇,咚的一头磕在地上,连说“老奴不敢”。

  德宗眯着眼睛道:“赶紧起来,朕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在东宫时就跟着我,心细如发是出了名的。”

  言及此,德宗忽然脸色一沉,自语道:“那些禁军,都是公卿子弟,平日里朕何曾亏欠过他们,紧要时刻还不如朕的家奴。我看等李晟回来,朕得好好想想,神策军里,是不是也得放些朕信得过的人。”

  霍仙鸣谄笑道:“陛下英明,老奴和小监们但听陛下吩咐,这朝堂上的事,老奴着实不懂。”

  德宗闭上眼睛,歇得片刻,又对霍仙鸣道:“你去宣陆贽、崔宁和韦皋来。”

  霍仙鸣一愣,微微迟疑,还是禀道:“陛下,卢相和赵侍郎清早就求见。”

  “让他们回去,卢子良,朕不会不用他。”

  “遵旨。”

  德宗宣得正是时候,韦皋和陆贽几乎同时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惊人消息——段秀实死了。

  周轶在进奏院囚禁了宋若清和刘风,皇甫珩不见了,何明礼将准备围攻奉天的泾原军诈回了长安,这些事,任哪一件,都是纸包不住火,旦夕间便会败露。因此,段秀实准备以最没有把握但也最直接的方式,击杀朱泚。

  那日,在白华殿上,何明礼与周轶刚被姚濬押到朱泚跟前,段秀实便也不请自来。朱泚盯着面色平静的段秀实道:“皇甫珩带走了李唐的皇孙,何明礼带回了朕发往奉天的三千精兵,不该走的走了,不该回的回了。段帅的左臂右膀委实得力,朕刚登基一日,便得了段帅这份大礼。”

  但他到底还给这位昔日共拒吐蕃的沙场同袍留着三分薄面,口气与其说惊怒,不如说无奈。

  “段公,朕是真心想与你共谋这天下大业,唐廷对你我刻薄寡恩,弃若敝履,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披肝沥胆……”

  朱泚话音未落,手无寸刃的段秀实突然暴起,夺下身旁源休手中的象牙笏板,便往朱泚头上砸去。殿上诸臣睹此大变,一时都懵住了,只有姚濬和源休急忙抢上前阻挡,却分别被周轶与何明礼抱住了腿脚。段秀实第一下就砸中了朱泚的前额,顿时血花溅出。他毫不犹豫地再要砸第二板时,那朱泚到底曾是在战场上搏过性命的藩镇头领,身手也是不弱,一个翻身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躲过了笏板。

  “段公有诛贼之心,奈何贼泚人多势众,段公和周判官、何虞侯三人,就义于白华殿上。”陆贽语气沉缓地奏禀道。

  德宗听罢,沉默半晌,问道:“昨日太子的王侍读进城,说姚令言与其义子皇甫珩并未与贼泚合污,还说皇甫珩救了朕的孙儿后,去邠宁求兵,那么姚令言留在了长安?他未遭白华殿之难?”

  陆贽谨对:“姚公的下落未知,臣再着人打探。”

  一旁的韦皋在品咂天子的语气。德宗直呼姚令言的名,而不是像平常君臣之间那样称呼官职或表字,传递的信号显然是,天子对这位泾原节度使难有恩赦。即使姚令言真的未参与谋叛,但他的泾师毕竟做了朱泚的棋子,他的儿子姚濬还杀了天子最为倚重的王弟,姚令言这辈子的人臣之路,算是走到头了。

  韦皋并未能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因为德宗很快就醒悟过来,既然段秀实没能成功袭杀朱泚,那么这个已经僭位的贼臣,很快就会集结兵力,再次扑向奉天。德宗于是面色凝重地向韦皋道:“城武,你与朕说说城防之事。”

  韦皋自昨日入城,已身不卸甲地将整个奉天内外二城察看一遍,亦与令狐建和郭曙商量了布防细节,于是对答如流,尤其将守城战术与攻城战术的细节、城中粮草约略能供给的时日,奏与德宗。

  德宗登基后,志在打击各地藩镇,眼下掰着指头数数,倒也估摸得出周遭还有哪些勤王之师可以指望。他还在沉吟之际,立在韦皋身旁的右仆射崔宁上前奏道:“陛下,依臣愚见,正在魏博与田悦相持的朔方军李怀光,可为陛下诛贼分忧。”

  崔宁说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本是靺鞨族人,当年随着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渐渐成为朔方军的领袖人物。但朔方军以平叛起家,声势坐大后,虽然郭子仪始终将与唐廷的关系拿捏有度,代宗和德宗却提防他的继任者功高震主,因此几年来以移镇、换帅、分兵等方式循序渐进地削弱朔方军的实力。建中元年,李怀光成为朔方节度使时,治下虽仍有五万精兵,却主要执行防秋之责。直至建中二年,东边各镇叛乱加剧,德宗才不得已下诏李怀光率一万五千军兵前往魏博讨伐田悦。

  德宗听崔宁提到李怀光,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表情。陆贽久为天子近臣,自然知晓原委,又不敢向崔宁递眼色,心下正担忧间,只听崔宁又奏道:“陛下,贼泚在长安本有亲信,如今又得了泾师五千士卒,若其弟朱滔从幽州增兵而来,奉天怕是危矣。”

  德宗冷笑一声道:“朔方军,人称虎狼之师,在田悦那里讨到便宜了吗?如何就能击败朱泚?”

  崔宁也是中了邪,竟似铁了心要逆龙鳞般,侃侃道:“陛下岁初诏李帅东征平叛时,门下侍郎卢杞曾进言,朔方军不得途经京畿,李节度亦不得进京奏对。陛下素来英明,但在此事上为卢侍郎所误,怕是寒了李节度的心,与田悦对垒只怕也没了锐气。李节度出身渤海靺鞨族,胡人嘛,脾气大,但心眼直,陛下若诏令李怀光奉天、许以荣衔,他必定……“

  “住口!”德宗断喝一声,把一旁的陆贽和韦皋吓得身子一颤,霍仙鸣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崔仆射,你也是朕的老臣了,你听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哪一句像是一个老臣的本份?卢门郎,朕的宰相,轮得到你来教训?就算卢门郎当初给朕出了招昏棋,他李怀光就能因为生朕的闷气、而在平叛魏博镇的军国大事上出工不出力?如果李怀光是这样的人,朕如何还能诏他来守奉天?你简直,简直……”

  德宗气极,从那好不容易被霍仙鸣铺陈得比较像龙椅的木床上站起身,指着目瞪口呆的崔宁,又倏地收手甩袖,转身进了里屋。

  霍仙鸣赶忙紧随而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对三位臣子道:“诸公请回吧。”他停了停,面有难色,但还是向韦皋道:“这个,这个,老奴罪大,但圣人命老奴传口谕于韦将军,若韦将军保得奉天不失,天下的大镇,任将军选。”

  韦皋一面谢恩,一面不由尴尬,天子对崔宁暴怒而对他韦皋青眼有加,这让崔仆射这老将军的脸往哪儿搁。好在崔宁倒坦然,朝韦皋和陆贽拱拱手道:“老夫一片忠心,无奈自古忠言逆耳。”

  崔宁位高望众,陆贽和韦皋自然谦让,请其先行。陆贽在韦皋身后,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袍袖。待崔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陆贽向霍仙鸣道:“中贵人,国难当前,崔仆射万不可再有闪失。”

  霍仙鸣眨眨眼睛,恭谨道:“陆学士所言极是,老奴省得。”

  陆贽叹了口气。他这样说,很有些将韦、霍二人当小人警告的意思,在宦海中自然是忌讳的。但他实在是担心崔宁诟病卢杞的言辞传将出去。他越是受德宗恩宠,越是明白卢杞在德宗眼中比崔宁更用得上。崔宁以军功显达,又任西川节度使多年,德宗登基后怕崔宁在蜀地势力太大、假借宰相杨炎的构陷而把崔宁诏回长安。如今虽然杨炎已死,但崔宁对天子身边的文臣难免厌恶,与卢杞之流更是素来不睦。眼下德宗正是龙心烦乱之际,若卢杞要除掉崔宁,只怕比在长安容易。

  韦皋做过几年御史,不是崔宁那般懵懂的武人,他在陆贽与霍仙鸣的只言片语间,已听出深意,倒颇敬几分陆贽的君子之风。当下向陆贽道:“学士放心,某也是边镇军营中人,崔仆射如此为武将说话,某怎能不感激。”

  陆贽作揖致礼,又想到韦皋昨日才进城,如今承担驻防大任,便将德宗幸奉天城后、长安朝官陆续来投的情形与韦皋说了个大概。

  二人告别时,已近正午。韦皋纵马而出,往奉天内城门方向驶去,行到中途,忽然看见黄土道旁一个熟悉的纤秀人影。

  他微一迟疑,到底拉了缰绳,策马缓缓趋近,叫道:“可是宋家娘子?”

  宋若昭侧脸仰头,见是韦皋,疲倦凝重的面色倏地和缓。

  她今日在东宫馆舍歇息片刻后,遇到了前来吊唁王良娣的王叔文。王叔文悄悄告诉她,自己并未向德宗奏禀阿眉的吐蕃暗桩经历,但阿眉既是胡人、又进了奉天城,一时不可能再出去,已领了德宗的赏赐,在城内暂时住下。宋若昭因了良娣托子一事,本就觉得与太子和萧妃相处颇有尴尬,听王叔文这么一说,正想与阿眉去同住。

  当然,更重要的是,宋若昭惦记着皇甫珩,若她人在东宫之外,自然打听起来便宜一些。

  她禀过太子李诵与萧妃后,依着王叔文的指点,去寻阿眉的住处,想了想又换了方向,往城门寻去。她觉得,要知晓邠宁是否来兵,问韦皋自然最好。

  但她又不愿显出自己的私心,正思量间,竟就路遇了韦大将军。

  那日韦皋提及诗句,宋若昭忆起往事,着实一惊。不过,惊奇世事机巧之余,她并无心动波澜,只是对这韦将军亦文亦武的风采很是高看一眼罢了。

  她见韦皋没有下马的意思,生怕他淡淡寒暄便驰马而去,也顾不得字斟句酌,直言道:“韦将军,奉天今日可来了新的援兵?”

  韦皋摇摇头:“娘子可是在盼潞州来人?某也听得王良娣之事,还请娘子节哀。若娘子想回潞州又不便向太子提及,某愿出面想个办法。”

  宋若昭觉得有趣,这韦将军怎地总想将她送回家乡,或许在这些男子眼中,女子本弱,见了刀兵之灾便恨不得远远避开。

  她只得将话又挑明了些:“前日蒙将军搭救时,王侍读曾提到一位皇甫将军去向邠宁韩将军求援,我的一位婢子为了照顾他的副将也随行而去,所以,所以不知邠州方向可有皇甫将军的消息。”

  韦皋骑在高头大马上,占尽天时,正好背着日头隐藏自己闪烁的眼神,但宋若昭脸上的一丝不寻常的古怪与羞赧,却叫他看了个仔细。若是主仆之间的顾念,怎会是这样的神色。

  “是那位不与泾师叛军同流合污的皇甫珩将军?”韦皋故作淡然地问。

  宋若昭果然入彀,忘了掩饰自己眼角眉梢的欣然,急急道:“正是。”

  韦皋心中一沉。他直觉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这女子虽是聪慧之人,但于情事上,到底稚嫩,瞒不了什么。

  只是,韦皋毕竟世家子弟,莫说对宋若昭本有别意,便是寻常女子来打听事宜,他也不会失了礼节。于是,他和颜悦色道:“若有娘子婢女的消息,某必着人告知。”

  宋若昭福身行礼,目送韦皋远去。

  她忽然怅怅若失。这韦将军倒真的和气,可是,她似乎什么也没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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