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少爷回来了——”程家的大门外响起家丁的声音,早已候在门口的一行人提着灯笼打着伞迎上前去,只见两辆熟悉的马车从黑暗中驶来,沾满泥泞的轮子渐渐停下,披着蓑衣的车夫掀开帘子,前一辆马车里走下几个小厮,众人便又拿着伞走向后一辆马车,这才见程佑礼下车。
雪愈发的大了,程佑礼快步往里走,簌簌的雪花迎着风扫到了他的脸上。天知道他有多想回家,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离家半年多。可哪里料想,这次回来,竟是来见爷爷的最后一面。
“少爷您可回来了,小的们可想死了。”东曜斋的家丁们簇拥着程佑礼往里走,替他打着伞,可程佑礼的步伐没有慢下半分,也不曾搭理他们。苏禾缓下步子,没入随行的家丁中,她得抽时间换回女装,再佯作苏禾假满回来的样子。——只是,当初自己作假扮成男人才去的总柜,如今谁又能替自个儿作假回来呢?还能再指望杨沁霜不成?
程佑礼没有先去东曜斋,而是径直去了老屋。远远地望去,昏黄的灯光从老屋那一排窗户里射出,投落在厚厚的雪地上。一个家丁跑着要提前进去通报,程佑礼一把推开门:“我自个儿的家难道还不能想来就来了?”刚一迈步进去,却见屋里满满当当地站的全是人。大爷二爷三爷五爷、四位奶奶、佑字辈儿的各房孙子孙女儿,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还有人在瞧瞧地抹眼泪。
苏禾的视线微微抬起,扫过人群,一下子便对上了杨沁霜的目光。她看到苏禾之后眼里迸发出一阵寒意,即便是没有表情,苏禾也感受到了她那令人彻骨的冷笑。再看房间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围在床榻边,而是默默地坐在最远的地方,衡娟站在她的身边,怀里抱着白色的小京巴犬。邱若柯低垂着脑袋,浑厚的发髻上簪着明晃晃的金钗,苏禾看不清她的脸色。
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破门而入程佑礼。有的人眼中流露出安心,有的人眼中则滑过鄙夷。程佑礼径直往里走,仿佛完全无视屋里的其他人。
“是……佑礼……回来了吗?”床上的老人气若游丝地说着,众人听出来,抢着道:“是佑礼回来了,佑礼,还不快过来你爷爷身边儿?”
程佑礼身上的斗篷都来不及脱,帽子边沿的皮毛被融化的雪花打湿成一缕一缕。程佑礼上前跪坐在床边,握住程和铭的手:“爷爷,是我回来了,佑礼回来看您来了。”
“回来就好……”程和铭缓缓地点点头,张开浑浊的眼睛,却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月芹丫头……回来了没啊?有些话,……我要,要当着你们大伙儿的面儿说……”
众人簇拥过来,程景洵安然道:“爸,咱们都在这儿呢,四妹家太远了,方才通知过去,正连夜往这边赶呢……您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咱们都听着呢。”
“其一,”程和铭知道自己为时不多,单刀直入道,“我死了以后,不许分家!”程和铭第一句话就直指分家的事儿,五爷程景澜和五奶奶唐玉笙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也都各怀心思。
“其二,”程和铭顿了顿,“家里的事儿一并交给景洵,人手不够的时候,可以跟…玉笙商量。”
“啊……我?”唐玉笙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吐了吐舌头不再多问。杨沁霜的脸色一片青黑,程和铭特地指出家事由大爷、五奶奶掌权,这话八成就是针对自个儿的。杨沁霜的想法立马得到了证实,程和铭短促地呼吸了几下,接着道:“废嫡立庶,乃取乱之道。家业,须由嫡子把持,……我程家历代如此,将来,也切不可违了祖制!”程和铭说着紧紧地握了握程佑礼的手。
杨沁霜感到心头在愤怒地颤抖。废嫡立庶乃取乱之道,他的意思有三层:一来告诫程景洵永远不可以扶正杨沁霜;二来待程景洵老了,家业须得交予程佑礼,而不是程佑祈;第三,之所以允许程景洵与唐玉笙商量,除了程和铭看出唐玉笙的潜力之外,是因为程景洵与程景澜都是嫡出的名份,再者唐玉笙娘家已没有什么人了,她至少是全心全意为程家着想的。
果然是个老狐狸,杨沁霜咬牙切齿地想着,死到临头了还能盘算这么多。
“其三……”程和铭咳嗽了几下,“大奉道,惠德香,元晟堂三者合一才是奉德晟,切不可分轻重,三个字号都是程家一手创办的老号,缺一不可。生意上不可能一帆风顺,将来……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保留这三个字号是程家的底线……”
“爸!”程景洵按耐不住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咱们家人才济济,将来奉德晟只会越办越大,万万不会有变卖字号的那么一天!”
立在门边的苏禾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清王朝的根基已经不稳,将来国家动荡,体制改革,几十年后,奉德晟即便是保留了下来,又岂会是如今的奉德晟呢?
程和铭冷笑着,干瘪嘴唇动了动,压低了声音:“佑礼啊。”
“爷爷,我在这儿呢。”程佑礼知道程和铭有话要对他说。
“佑礼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程和铭缓缓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顽劣不堪……只可惜我为时不多,而你还只有十三岁,爷爷见不到你成家立业的那一天了。佑礼啊,等你哥哥回来,记得要待他好,他是你的亲兄弟。”
杨沁霜意识到程和铭指的是自己的儿子程佑祈,不禁暗道,这个老狐狸到现在才想起我家佑祈来。
程佑礼连连点头地应着,程和铭欣慰地笑了,他没有多说,只是望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个年轻的妇人沉默不语地低着头,她还有着八个月的身孕。程和铭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涣散开来,紧接着,那只握着程佑礼的苍老的手,渐渐地松开,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抽走了生机,屋里顿时哭声漫天,而程佑礼的手心里,还残留着爷爷方才的温度。
子孙们纷纷跪倒在地,程景洵平静的脸上划过两行泪水;杨沁霜用帕子遮着脸,肩头颤抖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程景澜鬼哭狼嚎地爬到床边,一把推开程佑礼,大叫着“爸啊爸,你他妈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啊”,唐玉笙无奈地拉着他的手;邱若柯失魂落魄地从衡娟手里抱过金条儿,泪珠子滴溜溜地全撒在它白花花的毛上了……
程佑礼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空中簌簌飘落的雪花,那仿佛在描绘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凋零。(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