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德晟刚入号的学徒不满三年是不能返乡的。何筱川也不例外。
大年初二的晚上,同屋身材微胖的学徒张丘一直在呜呜地哭个不停。吵得同屋包括何筱川在内的四个人辗转难眠。同是学徒的庞俊奇伸手捞起地上的鞋子猛地朝张丘砸去,啐道:“死胖子,哭个啥?正月初二你嗷嗷直叫跟杀猪似的,真让人搓火儿!”黑灯瞎火的鞋子没有砸准,撞在床栏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张丘听他这么一骂,哭得更是厉害了,口齿不清道:“我想回家!”
“有种你就回去啊!男子汉大丈夫在这儿哭有个屁用啊!操蛋的家伙……”庞俊奇口里不留情面,“操蛋”是北京的方言,是在骂张丘没出息。
张丘一听,立马口水直流哭着对同屋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学徒于妙生道:“妙生哥,你快看呐,看他怎么说话的呢。”
于妙生咳了一声道:“俊奇,你就少说几句吧,大过年的。张丘,你也别哭了,你没能回家,大伙儿都没能回家。既然当初决定来奉德晟,咱就该早知道奉德晟的规矩。好了好了,早些睡吧,明儿哭肿了眼睛更受罪。天儿这么晚了,都睡吧啊。”于妙生说完大伙儿都不作声了,安静的空气中唯有张丘的抽泣声依旧闷在被子里头传出来,良久才平息。
何筱川一时间也觉得难以入眠。他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他没有插嘴,也不会插嘴——即便是这几个学徒打起来了,何筱川也不希望他们几个小子坏了自己的好事儿。天已经很晚了,确定屋里其他几个人包括张丘在内都已经睡熟,何筱川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仔细地将扣子扣好——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精致的眉梢扬起这张看似温和的脸上罕见的不满。他素来不喜欢满人这种很多扣子的马褂,穿着麻烦,脱起来更麻烦,而且还不好看。何筱川特地从床底将软底的棉鞋拿出来穿上,因为这种鞋踩起来没有声音。围上自己的那个宽大的针织羊毛围脖,戴上护耳棉帽,何筱川掩起了嘴角的肃然,露在外头一双清亮的眼。
自小夜行,何筱川练就了漆黑的夜里也能看清楚东西的本事。行至总号门口,守门的老头儿浅浅地打着酣。何筱川伸手欲抽门闩,不料那老头儿唔囔了一声,似是要醒过来,何筱川闪身踱至那老头儿的身后,忽地伸手捂住老头儿的嘴巴,食指在老头儿的鼻子下面轻轻一抹,那老头儿便像是着了迷药一般睡熟了。由不得耽搁,何筱川立马走了出去,他步伐匆匆,瘦削的身影划破夜色,沿着狭长的胡同渐渐消失在远方。
……
程府。
杨沁霜坐在自己的屋里,思虑重重,单是用手捏着茶盖拨弄着茶水,并不喝茶,像是在等人。不多久,夏长坤便行色匆匆地从门外进来,躬身道:“太太。”
“打听到了?”杨沁霜,“到底是怎样的?”
夏长坤将一封信笺递与杨沁霜手中:“这回定然不会出错儿了,这一拨留洋的孩子确实是朝廷出面派遣出去的,是曾国藩大人着手安排的。原本开年就该启程去美国的,不过据说曾大人最近旧病又复发了,这件事儿就暂时搁置了下来。祈少爷现在人在国内错不了,绝对还没有登上去美国的船,而且……人就在上海。”
“据说据说又是据说,你怎么就那么多‘据说’呢?”杨沁霜瞥了夏长坤一眼,“上回也是,马汇安和刘宪铭都把‘据说’发到孟大掌柜那儿,孟大掌柜又把‘据说’一本正经地递给了我,害得我在大爷面儿说的信誓旦旦的——说了半天竟是个半真不假的玩意儿。这会子曾大人病了,你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夏长坤张大眼睛:“这回错不了,是直接从军机处得来消息。”
“军机处凭什么给你消息?”杨沁霜讥笑道。
一句话说的夏长坤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沁霜继而笑了:“行了行了,我信你还不成。”
夏长坤笑笑:“那……这事儿太太准备跟大爷说清楚?”
杨沁霜冷笑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我改口有些难。大爷那儿自然不能说,你也不许多嘴。不能让大爷知道佑祈就在上海。”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儿……”
“你不知道我上回跟大爷怎么说的。我现儿是明白了,这去美国嘛,指不定也是件好事儿。万一大爷知道佑祈人还在国内,不让他出去了可怎么是好?”杨沁霜道,“老太爷那边儿你可得留意这些。万万不可让孟大掌柜直接找到老太爷跟前儿了。还有,谢管家虽说不大在意这些,可万一让他知道了也不好。这些日子你替我跟孟大掌柜一直联系着,我一个女人家实在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总柜上跑。”
“太太说的是,我跟孟大掌柜太太您自然可以放心。”夏长坤点点头。
“啊对了,”杨沁霜补充道,“既然知道了佑祈在哪儿,那你可替我盯着他,一有什么消息立马直接递到我的手上。还有,切不可让佑祈知道咱们在暗处。”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何筱川急匆匆地入了二里墩胡同。行至总柜门口,他吃惊地发现守门的老头竟然不在。他心下一紧:这真是奇了,我前几次出去从未出错儿的,这回时间也是在点儿上,怎么会提前开柜门了?难不成被黄掌柜发现我不在了?
由不得耽搁,何筱川快步走了进去。
刚一入房间,屋里的几个小子都还在睡。何筱川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他利索地换了衣裳,倒下便睡,大致眯了会儿,便有人摇他。
何筱川睁开眼,瞧见庞俊奇端着面盆站在窗边道:“不叫你你小子还真要睡死过去了,走啦!该起来了!”
吃过早饭,黄掌柜迟迟不曾露面。张丘道:“兴许他睡过了头呢,咱要不要去叫他?”庞俊奇道:“有可能,说不定他昨儿也被你这猪头吵得大半夜睡不着。”张丘眼儿一瞪:“你唤谁猪头呐?昨儿你满嘴喷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大早晨的又在瞎说。”庞俊奇哈哈一笑:“来啊来啊,你来找我算账啊!咱俩打一架?”说着上去在张丘圆滚滚的肩头上意思式地锤了一拳,两人也不再计较。
直至中午,原本唠唠叨叨的黄掌柜依旧不曾出现。何筱川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原本今儿早晨回来的时候守门老头已经醒了就有些蹊跷,这会子黄掌柜迟迟不曾露面,只怕这里头出了什么事儿了。但何筱川转而一想,只要这事儿不是自己惹下的,那么就会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样自己今儿清晨的行迹就不会引起怀疑,倒也不是个坏事儿。
何筱川正想着,平日里跟黄掌柜交好的杨掌柜随即开门走了进来。于妙生见了杨掌柜立即上前:“杨掌柜,如何了,为何今儿迟迟不见黄掌柜,是不是他哪儿不舒坦?”杨掌柜与黄掌柜是同一年入号的学徒,都是同治初年来总柜的,因此彼此的交情就好比同僚。杨掌柜面色凝重,随即在屋里坐下,兀自倒了杯茶:“你们黄掌柜这次真是闯了大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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