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欲来了。

　　他果真是一个人来了。

　　他骑着马，一匹最快的马，大家公认的千里宝马，他如果要走，绝没有一匹马能追上。可他走得并不快，一边走，一边审视着四周的一切。

　　他很满意，除了阳角和阿永外，再没有一个人。

　　对于这个决定，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荒唐。在他的心里，阳角是一个很不错的后辈，他们本可以很友好的相处到老，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要娶杜三娘，这是他的的禁脔，这是他唯一坚守的精神寄托。

　　阳角的选择就像一把刨锄，狠狠挖走了他终生守护的千年灵芝，他此后的生命何以继续？这种行为决不可宽恕，他要让他为此付出生命和荣誉的代价，不然他怎么填补自己空洞的生命？

　　念想这东西，只要是活着的人都不能失去，一旦没有了念想，人活着就没有了意义。

　　这是他唯一的底线，阳角不但触碰了，他竟然还逾越了过去，所以他愤怒，他要他身败名裂。

　　他深深明白，这是对一个人最彻底地报复，眼看就要得逞，他开心极了。

　　不能亲眼见证阳角凄惨的下场，这个游戏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他来了。他不怕阳角会杀他，因为他了解他。看着一个从小长成大人的人，他又怎么会不了解他？他不能让他逃走，他要给阳角点诱饵，让他留下来为他自己证明，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才有趣。

　　他的诱饵是一件东西。

　　很名贵，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当然知道，这件宝贝再稀绝可对阳角并没有吸引力，因为有些人一向对金钱和宝物没有贪欲，阳角就是这类人。但这件宝物不一样，它是一个人最喜爱的佩饰。

　　在他的心里，有资格佩戴这件宝贝的人只有一个，她就是杜三娘，他甚至能感受到，从这件宝贝上散发出得杜三娘的体香。

　　这是杜三娘身上最重要的遗物，阳角要是看见，你打死他他都不会走。尸体可以腐烂变为虚无，遗物却永远不会羽化，他当然懂得“睹物思人”的道理。

　　关于这件宝物，他敢打赌，在塞北，除了他和杜三娘，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东西的来历和珍贵。

　　六国之宝“悬愁！”

　　三十年前，这件东西是他黑吃黑抢来送给杜三娘的，手段虽然不正当，但东西却是真真正正的上古奇宝，绝不是赝品。

　　六国之宝每一件都有它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悬愁”当然也有，它的故事当然也和其它宝贝不一样。

　　相传周宣王封梁伯于夏阳梁山，梁国都城竣工后，上卿亓正坤言智伯：鲁有“璵璠”，楚有“白珩”，宋有“结绿”，这都是一个国家的镇国利器，能给君王带来王者之运，那些诸侯国因为拥有了这种国宝，所以才能繁荣昌盛。新都初建，当有镇国异宝才可与上天对话，籍此以佑臣民，以保国运，大王应该效仿那些诸侯国，向属下的臣民赏征异宝，只有在太庙**奉这种宝物，梁国才能国泰民安，蒸蒸日上。

　　智伯听后觉得有理，就下发榜文以求宝物。

　　梁国的大祭司九通知道后很是忧虑，他上书智伯道：梁国地寡物薄，民穷库虚，像这样索征非但不能求得宝物，还会给国家的安定埋下隐患。再加之国家刚刚建立，人民缺衣少食，物质匮乏，就连大夫贵胄钱财都不盈余，又何谈珍奇异宝，即使有，它的金贵程度也远不能作为国家的供享。

　　于是，智伯向九通征求更好的方法。

　　大祭司九通想了一天后，对智伯说：大王既如此心系百姓，胸怀社稷，九通愿意到通天之峰向上天祈求灵异宝物，成则国家之福，败则以死谢罪。

　　智伯欣然恩准。

　　九通带上符纸千陌，香烛一车，登南山入云峰，朝拜暮叩，向上天祈愿。三年后，天神感其诚意，忽降异宝。此宝出现时，悬而不落，有淡雾环绕，因名“悬愁”。

　　公元前641年，秦穆公借与晋国交战之际，率兵大举进攻梁国，因寡不敌众，少梁城被秦攻破，“悬愁”在乱兵抢掠之中下落不明。秦始皇横扫六合后，有一落魄士族子弟为求富贵，把祖上珍藏得“悬愁”敬献于秦皇。14年后，刘邦攻入秦宫，这件宝物随之消失。又过了一百多年后，据传这件宝贝落入了当时名满天下的游侠郭解之手，据说郭解因为太过喜爱这件宝物而不舍送人，最终惹祸上身，身败命丧。至于这件宝物最终何人得到，始终是个迷。

　　不管这件宝物价值几何，只要想一想它曾在无数英雄豪杰、王侯将相手中流转过，就让人激动不已。

　　秦无欲此时也很激动，他激动得不是这件东西的价值，而是阳角欲罢不能、像野狗一样惶惶的样子。有了这件东西，他不怕阳角逃出塞北，这就是一根系在他心上的长丝，这是情丝，阳角挣不脱的情丝。

　　秦无欲在距离阿永和阳角不到十丈的对面停住。

　　这是一个既能听见对方说话又比较安全的距离，当然，这样的距离说话必须要大声。这是秦无欲所接受的，这也是阿永希望的。中间隔着的两丛灌木，就像是他们之间约定的界河。

　　秦无欲今天又换了一顶新新的青箬笠。

　　斗笠最大的功用就是防雨，塞北的雨水极少，戴这种用具的人更少，秦无欲几乎算是唯一的一个。

　　他防得并不是天上的雨水，是阳光。在他看来，阳光能让一个人的皮肤变黑，变粗，在别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可他不能容忍这样地变化。一个人的皮肤若是又黑又粗，他的容貌必然苍老，苍老的人他又怎会让人觉得年轻。

　　秦无欲很在意，他在意是因为要让杜三娘看见，他还很年轻，还很英俊。

　　只要你还依然年轻，依然俊朗，对于年龄，女人们通常都不是很在意，尽管她们自己也许还很年轻。

　　——只要你还有对性爱的渴望，不管男人女人一定会选择年轻又漂亮的。你绝不能鄙视年老的人喜欢年轻的女人，那是因为，只要是在床上，年轻总是可以轻易激起每个人的欲望。

　　杜三娘已经死了，这些几乎已没有意义，可秦无欲坚持了多年的习惯又怎能改变？

　　秦无欲空荡荡垂下来的左袖，就像一条蜕变了的蛇壳，那条手臂离开他的身体时日并不长，可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受过重伤的痛苦。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的眼里却满是得意之色。

　　阳角的拳头握得很紧，他盯着秦无欲，大声说道：“你总算来了。”

　　秦无欲道：“你约我，我怎会不来。”

　　阳角道：“你能来我很意外。”

　　秦无欲笑了，说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阳角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来这里？”

　　秦无欲道：“以前我知道，现在我不知道。”

　　阳角道：“怎么讲？”

　　秦无欲道：“以前你是一个心胸坦荡，直爽真情的汉子，可现在你变了，一个变了心性的人，他所有的言行已没有人能猜到。”

　　阳角道：“我变了吗？”

　　秦无欲叹道：“你当然变了，变成了一个杀死自己师傅、重伤自己尊长的人，现在的阳角已非昔日的阳角。”

　　阳角脸上的肌肉忍不住在跳动，他瞪大眼睛道：“我今天约你来就是要杀你。”

　　秦无欲道：“我知道，只要我的死能唤醒你的良知，这也算是‘天狼堡’的幸事。”

　　阳角大声叫道：“你胡说，是你设计了这个阴谋，亲手杀死了堡主，这都是你早已蓄谋已久的事，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承认，因为你要把亲手杀死堡主的罪行嫁祸到我的身上，这样才不会让‘天狼堡’所有的弟子怀疑。”

　　“可悲的是我阳角，居然毫无觉察掉进了你的陷阱里，没有人可以为我证明，我也拿不出证据，可你不要忘了，抬头三尺有神明，你能瞒过所有人，但绝不能瞒过老天爷。”

　　秦无欲冷声道：“做了恶事居然反咬一口，‘天狼堡’的弟子不会相信，老天爷也不能饶你。”

　　阳角突然哀声道：“有一个人可以饶我。”

　　秦无欲道：“是谁？”

　　阳角道：“你。只有师叔你能饶我。”

　　秦无欲仰天大笑，说道：“我？我恨不得扒你的皮，把你挫骨扬灰替‘天狼堡’清理门户，我会饶你，简直是笑话？”

　　阳角道：“我知道，你喜欢堡主，我也不该有这样的非分之想，阳角错了。我错是因为不该妄想娶堡主，致使师叔你因此怨恨，继而导致堡主身死，可你即使再恨阳角也不该杀死堡主，你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天狼堡’深陷危险之地啊。”

　　秦无欲怒声大喝道：“你这叛逆之徒，满口胡言乱语，颠倒是非，我和堡主情同兄妹，岂是你一个外人所能明白。”

　　阳角怆然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没有人能相信，我就是再恨你也不能杀你，因为那样只会让‘天狼堡’的弟子更恨我。我也想通了，‘天狼堡’可以没有我阳角，但不可以没有主心骨，你是堡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以后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做主，我阳角个人的仇恨再大也没有‘天狼堡’的百年基业重大。为了对得住堡主的英灵和心愿，阳角从此远离塞北，浪迹天涯，再不踏入塞北一步……”

　　秦无欲打断他的话，道：“你要走？”

　　阳角凄然道：“一定要走，为了‘天狼堡’不再自相残杀。”

　　秦无欲冷声道：“你不能走。”

　　阳角道：“我的人要走，我的心也要走。”

　　秦无欲厉声说道：“你杀死了堡主，就这样要走？你以为‘天狼堡’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阳角冷冷道：“我没有杀死堡主，是你，是你秦无欲！我要走是不想让‘天狼堡’的弟子枉送性命，若是有一天堡主的死得到昭雪，我阳角自会归来在她坟前自尽谢罪。”

　　秦无欲道：“你真要逃走？”

　　阳角道：“我走，并不逃。”

　　秦无欲道：“你既然要畏罪逃走，的确没有人可以拦住你，可你走之前我还是要让你看一件东西。”

　　阳角道：“我最想看得不是什么东西，是你。”

　　秦无欲道：“你一直在看我。”

　　阳角道：“你并不好看。”

　　秦无欲道：“那你要看我什么？”

　　阳角道：“你的尸体，恶心的尸体。”

　　秦无欲道：“我若是死了，你想什么时候看都行，可这件东西，我死不死你都一定想看。”

　　不管阳角想看不想看，秦无欲都要拿给他看，阳角可以不看秦无欲可恶的脸，可他忍不住要看秦无欲的手。

　　因为秦无欲的手里正拿着一样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