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夜,离紫禁城不远的一条巷子内的一座府邸,院内小楼前有窗户透出灯光。
工部侍郎阮翰之坐在书房内已近半个时辰,此时他并未批閲文牍,也没有读书写字。只见他眉心微锁,时而呆坐在条案前,时而又站立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夫人没呼唤侍女,自己披衣下床,端来亲手调的一碗莲子羹。
“老爷何苦为孩子的事烦恼?恐伤了身子。”夫人轻言软语地劝一句。
“夫人再休提斌儿的事,女大不由娘,儿大也不由父了。”阮翰之望一眼相依大半辈子的夫人,微微叹口气道,“我是在斟酌今儿上早朝的奏折,你回寝房去歇息吧,你的身子骨近来也……”
望着夫人的背影,阮翰之思绪万千。昨日午后,儿子阮玉斌便决定,今晨与一同来家里的孟姑娘离开京城。作爹娘的心头如何没有担忧牵挂?当晚夜深人静,老两口枯坐寝房,阮翰之扶着老妻的肩头安慰道:“如今这昏浊无救的世道让我阮翰之如何言说?”
“老爷以为这世道真的就没治了么?”夫人的眼眶儿依旧泛红。
阮翰之摇头不语,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想让夫人凭添上更多的忧伤。夫人离开后,思潮起伏的他依旧没有坐下来。
朝廷多年来由慈禧太后掌控,并非是我阮翰之小看女人……如今这官场是越发地昏暗污浊。满嘴假话套话溜须拍马者升官发财吃香喝辣,至少是能让一家子享受富贵满面油光,刚直不阿认真办事者却大多没落得好下场。我阮翰之纵然有为国为民的抱负,也无法施展出一星半点……
看来,斌儿如今的变化,是前段日子‘行万里路’之效,真胜过老夫读千百卷书呢,他的所见所闻……我这当爹的嘴上虽不赞同他的那些话语,可在心里头却不能不点头。是呀!如今这教子还真是无方了?!老夫若是训导儿子他在家呆着,老老实实地认真读书求上进会是如何,他能读些什么书呢?还是只能读些四书五经八股文,如何求上进?还是像我一样挤进仕途苦苦地往上挣个出身,纵然进去了又会是如何的结局?
这官场这世道变得连老夫我也无法应付了,斌儿自小被我训导得安分认真,原本是好事,可如今却成了官场中的软肋。各有后台靠山的每日里寻思的是如何巴结讨好上司,网络能效忠于他的亲眷属下奴才,奉公守法认真做事还被嘲笑为呆迂无能。
近日老夫一思量,还真是犯起了糊涂来。倘若这世道就这么下去,年轻后生们且休提甚么鸿鸪之志远大抱负,就连为人父母为人师表的,也不知该如何教导儿孙学子了?遵循古训按世间正道训导其认真老实地做事做人,既难混进仕途做官,也走不通黑道发横财;只能干点农工小贩的营生,恐怕能混口饭吃就很不错了,一旦成了个终日为生计奔波的草民,这辈子恐怕就休想有出人头地之日。
那么,老夫我将一点儿积蓄替我斌儿捐买个官帽儿,再仗着老脸托人,谁没有个三亲六眷的?官场中人大都相互帮衬着,让信得过的下属将他在短时间内补缺……不成,还得先训导斌儿,要他去练得一身投机钻营的本事,作得一副溜须拍马的嘴脸方能成事,不然,一切的张罗只能是打了水漂。还真是不成!莫说斌儿他绝不会答应,就连老夫我也是极难去办的,连夫人也会有所怨言……
走吧走吧!既然留不住他的心,就让其走吧!至于将来如何则听天由命吧……那个孟姑娘算是不错的——却有那么个爹爹,那孟天庆……我阮翰之算是弄明白了,什么大罪小罪的?只要不是惹恼了慈禧太后,只要也没得罪到宫廷内的那一伙,一切都是鸡毛蒜皮瑕疵小节。反之,即便仅是一两句言词冒犯……也会遭来掉脑袋灭九族之祸……
阮翰之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走近木椅慢慢坐了下来。口中喃喃地反复念着,无数有志的后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离巷口不远处的街上隐隐传来打更声,不觉间,已是五更,果然寒气越发逼人。
一条大街上正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步速不紧不慢。
“天边咋就显出了鱼肚白?还真像是那鲤鱼肚皮的颜色。” 说话的姑娘是孟小岚,她一改往日的男装,只见其秀发飘逸衣裙利索。
“临近天明的这种天色你恐怕见得不多,何止是鲤鱼,那草鱼鲢鱼鲫鱼的肚腹未必不是这种?”阮玉斌回道。
“就你见得多?”孟小岚瞪他一眼道,“未必天下只有你阮公子挑灯看剑闻鸡起舞?”
“我——”阮玉斌一时语塞,埋头走了几步方转开话题道,“我是想着那川蜀瓦屋山的论刀会,可能早就开始了闹热。”
孟小岚道:“得了吧,我看你是与父母闹了点别扭心头不高兴。”
阮玉斌摇头道:“其实我爹爹和我娘还是同意我去外面闯荡的。”
孟小岚叹口气道:“我的爹爹要是像阮伯父这般好说话就好啦。”
阮玉斌道:“天下做父母的总免不了要替子女操心的。”
孟小岚嘴儿一撇,故作惊奇地道:“阮公子在江湖行走了这么一段日子,果然是大有长进,说起话来真有点老成持重的摸样呢。”
阮玉斌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承蒙孟小姐夸奖,在下只能再接再厉养性修身,每日里定要三省吾身。”
孟小岚啐他一口,嘴儿又是一撇道:“竟然对本姑娘耍起贫嘴来了?我在想,那原本有些老成持重的南宫旭都变得活泛多了,原本有些正经的阮公子反而变得越发——”
阮玉斌停下脚步追问道:“你说我变得怎么样了?”
孟小岚便格格格地笑,急朝前蹦去几步,回头手指对方笑道:“变得——变得越发像个呆鸟、呆公子!”
阮玉斌赶过两步伸手去抓她飘在脑后的发辫却没抓住,反被她忽地一闪身形,脚下似乎毫不经意的一个撤步。阮玉斌一时猝不及防,前脚被跘住已离地面的后脚也已刹不住,眼看就要踏上小岚的脚踝……情急间只得往右侧扭身闪了过去。哪知孟小岚为闪避开他,也正朝同一方向侧身,正好与他碰了个迎面向贴。
这一相碰,两个人影儿却也不再闪避分开,只见相互紧紧地搂住了对方的身子,不觉间,脸颊相靠嘴唇已贴在了一处……忽听近处有了响动,不远处还有行人的脚步声,同时有买早点的吆喝声传来。两人猛地惊觉,抢先分身站立的孟小岚别过红着的脸儿,喃喃细语道:“你——你,讨厌……”
回过神来的阮玉斌似乎还有些依恋不舍,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道:“我——我不是——”嗓音有些儿发颤。
“二位说甚么你不是我不是的,少年男女两情相悦有何不可?”忽然有嗓音在面前响起,“我看二位原本就是极般配的一对儿,管它个三七二十一喜欢就大着胆儿喜欢了,爱就狠狠地爱了,哎!这光阴似箭催人老,人生能得几回爱?切莫辜负了年少青春,听我老哥哥一劝,还真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老来就悔之莫及呀,瞧瞧你白大哥与你幺姐姐……”
“呸呸呸!好你个绿蜻蜓,你满嘴的胡扯拉上老姐姐我干嘛?看我不收拾你!”
孟小岚和阮玉斌见他二人突然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面前,一时惊讶不已。
“白姐姐白大哥——”孟小岚和阮玉斌同时招呼二人。
“孟姑娘阮公子可好?”野百合笑道,“唤他作白大哥是可以的,他绿蜻蜓本来就姓白嘛。上次二位唤我作白姐姐,现特作更正,我本姓姚。”
绿蜻蜓就笑道:“人家如何不能称呼你野百合幺妹子为百姐姐,难道也唤你作幺妹子?”
幺妹子反唇道:“那也该唤你绿蜻蜓为绿大哥了。”
这阮玉斌与孟小岚虽是相处了不少日子,途中投宿也是各开一房间,即便是偶尔同住一屋,这孟小岚也是总是一副‘约法三章、有言在先’的样子。一路上基本还算是‘相安无事’的。方才还很有些羞色的这对少年男女,此刻已被他二人引去了注意,只是阮玉斌听了绿蜻蜓的这几句话,便有些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孟小岚,目光里不无几分怨艾。
这孟小岚只做不知,朝幺妹子抿嘴一笑道:“小妹就称呼姚姐姐了。”
绿蜻蜓突然呀地一声,急把手来摇道:“不可不可!让人听起来还以为……还是称呼作百姐姐——干脆就是百合姐姐还好听些。”
野百合幺妹子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副俊俏的脸庞在晨曦下显露出恼怒色,抛出一句道:“随你们怎么称呼,本小姐还真不在乎,若是换了别的人故意……本小姐手中的……”身形一扭间,一副要转身离开的样子。
这三人一时间不由得便有些僵住,绿蜻蜓一怔,急忙陪笑脸道:“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话犹未尽,突见一队人马急速地奔了过来,转瞬间已将他四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喝叫道:“非常时刻,你这伙人在此处想干些什么不法勾当?!”
孟小岚和阮玉斌早已拔出随身家伙与逼近前来的军丁们兵刃相向。他身侧一人全身披挂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持长柄关刀,犹似在边关阵前抵挡来犯之敌一般高声喝叫道:“果然不出宫大人所料,近两日逆贼们果然十分猖獗,全都给我捆绑起来带走严加拷问!你几个给本官乖乖地缴出手中的兵刃,若有半点儿挣扎,老子就通通地一刀一个地劈了,来个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他坐下的那匹高头大马猛地前蹄离地半截身躯斜立起来,两只前蹄复又踏下地面,马儿虽是平复了腰身此人却险些被抛下地来。
绿蜻蜓瞧得明白,双臂抱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朝他笑嘻嘻地道:“你绿大爷没给你小子来个就地正法,你小子反倒是口吐狂言,叫你认得你绿大爷!”左脚一扬,地上一枚核桃大小的石子便飞了出去。嘈杂之下几乎无人听见任何声响,只有骑在马上的这名校官自个儿听见脑袋上发出了咚地一声,同时前额处已着了飞石。顿时脑壳一阵地昏疼,刚稳住的身子又在在马上晃动了几下。
此刻又从街口处涌来一队气势汹汹的官军,为首的不止是一两匹马。这名校官见状,伸手摸了摸额头处的青包,强忍着疼痛挣扎起精神来叫嚷道:“都给我上!休得放走一个!”
野百合见阮玉斌和孟小岚已和一伙官军厮杀开来,她并未动手,只是两手叉腰微微冷笑,连随身佩剑也没拔出。在她四周剑拔弩张的七八名军丁许是也心疑这女人非同一般,一个个围着她打着转儿,皆不敢贸然首当其冲。
绿蜻蜓一瞥正一涌而至的官军,又见两位少年男女的身手也非平庸之辈,眼见得围困他两个的十余名军汉只是在虚张声势地各自守护着自己,看样子再下去,只怕是要弄翻你几个才呢!闪念间,忽然摸出藏在身上的那块物件,朝那名军校发出不高不低的一句话来道:“瞧仔细了,本大爷手里的家什可不是冒牌的!”
“大人何不早说?”军校瞧得明白,一惊之下急忙滚鞍下马,拱拱双手道,“都给我住手,这位是宫大人手下的内卫大人,还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面上堆起笑容,心下却不以为然道,有甚么了不起的——给老子故弄玄虚。
众军丁闻言,又见了绿蜻蜓手中的特制腰牌,一个个早规规矩矩退过一旁。数十名官军刚刚赶到,为首的两人见状也就放缓了语气,其中一人道:“你四位皆是宫大人手下的?”作古正经地补上一句道,“可否将你们三位的腰牌也让在下见识见识?得罪了!”同时在马上欠了欠身子。
野百合瞥一眼绿蜻蜓,绿蜻蜓明白是因自己借了她那枚腰牌尚未归还的缘故。此刻只能把话岔一边去,手指幺妹子、阮玉斌和孟小岚三人大声道:“有啥不可以让你等瞧明白的,这位阮公子便是当朝工部侍郎阮大人的公子——这位小姐乃是先皇十分器重的姚大人的后人,而那位小姐的爹爹也是朝廷的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