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大街上有两个少年人正在转悠。
一个道:“一路上打听,都说没听说有叫蓝公的。”
另一个叹口气道:“看来这位老人家多半是没来川边。”
“你看,真是怪哉!这里缠了脚的女人不多。”一人看着街上的来往行人,很有些惊奇。
另一个道:“我早就注意到了,不过你看这些由着一双天足随意走动的女人,大多不是汉人打扮,裹小脚的女人都在家中呢。”
“好啦!啥童生秀才的,这顶破帽子丑死了!我不想再往脑壳上戴了!”一个话犹未完,早已摘下了头上的童生帽来,“阿依,咱俩找个店子落脚,把这身难看的衣衫换啦。”
“嗬,这地方就是自在。”阿依看着街上服饰各异的女人,大都同她俩一样,是一双行走自如的天足,心头就很舒坦起来。
露出了一头乌发的两个少女,嘻嘻哈哈地挽着肩头从一家客栈出来。
“咦,这招牌叫啥,‘醉富翁’?阿依你看,我说这家酒楼才有些像样。”
“小岚,这银子还是省着点用罢?”阿依一见这家酒楼的招牌叫‘醉富翁’,就觉得是有钱的富人才光顾的地方。
“嘿!你担啥心?”孟小岚拍拍挎在身上的布包,不以为然地,“你瞧瞧,还不够么?再说这一路上简直就没好好的吃个明堂,别说招牌叫‘醉富翁‘,就是叫做‘大富豪、大财佬’,我也要进去尝一尝。”
“那好吧——这一路上我都是吃你的。”阿依不好意思地说。
“又这么说!还认不认我这个妹子了?”孟小岚就不高兴地噘起了嘴:“我问你,咱俩还是不是好姐妹?”
这家酒楼果然很有几分气派,两层的木楼明显地高出相邻的街坊。因是在这条街的街首,侧面的一段空地早就拴有马匹,而且已经将这段空地占满。略微一瞧,起码不下三十余匹,从其形态和配备的马鞍,可看出在这家酒楼进出的大都是有些银钱的主儿。紧靠着楼侧有一道简易的木栏将拴马的地方隔开,形成一条不宽的通道进入侧门。
“请让让。”一个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戴着头巾的小伙儿,看样子极像是西北一带的人,两只手上各拎着一只大水桶,木桶里的水满满的,竟像是没溅出一点儿。阿依正在惊讶间,听到他的声音,两人才意识到她们站立的位置碍着了别人的通道。看着小伙儿行走轻快并不吃力的身手,连孟小岚也称赞起来:“嗬,这地方的人可不简单呢,一个干杂活的伙计都有这般灵巧。”
孟小岚和阿依正在张望时,又见有七人骑马过来,个个皆是衣着光鲜骏马好鞍,尤其为首一人年过三旬,体态丰肥气色很是滋润,服饰华贵更显气势不凡。
听见有客人到来,侧门内马上就走出一人来,朝这伙客人推笑道:“各位客官,这里没地方拴马了,请各位先将马匹寄至马店再——”
这七人中紧贴在为首那人身后的一人,细眼鹰鼻身形魁梧气势强悍,早跳下马来手中鞭稍直指这人,喝斥道:“瞎了你眼?连曾二爷都认不出了么!”
“小人哪能不认识曾二爷呢?只是这两日来的客人的确多——”伙计连连陪笑。
“算啦,别跟这些下人费口舌。”另一人开口道,又转过面唤伙计过来,“去把你家老板叫来。”
这个伙计巴不得有这句话,忙急急地进了门。
此时站立在不远处的阿依和孟小岚二人,早将这番情景看在眼里。阿依道,算啦,咱们不去这家凑热闹啦。而孟小岚反倒更有了兴趣,盯着这些人对阿依道,我就想看看热闹呢,走,咱们先上楼去寻个座,看来这儿的生意好得果真不是一般。
楼下的十多张酒桌全都客满,敬酒劝菜猜拳行令一派热闹。
伙计有几分犹豫地将两位姑娘迎上楼去,楼下店堂内不见有女客,二人在众人目光下上了楼。见楼上只在靠近楼梯的位置还有两张空桌,其中一张还摆放着两只小碟,两只酒杯。
孟小岚刚一落坐便笑道:“你道咱俩是女客官么?费用是多少,银钱照付就是了。”
伙计笑道:“哪里呢,因又来了客,那边的座位不够呢。这桌只有两位客官,说是回家取啥东西,等会儿要回来,二位小姐将就在这张桌吧。”
阿依点头,心里道,这小岚硬是犟脾气,到这里来挤闹热有啥好?却听孟小岚笑着应承道:“好说,好说。”
接着就听楼梯一阵的乱响,是方才那七个人上了楼。
看见一个像是店主模样的人赶上楼来,急急地上前数步,朝着临窗的两张酒桌上的客人拱手作揖行礼不迭,看样子是请他们其中的一桌挪出座位,拼凑到其它的桌上去。那两张酒桌上,一张有五人,一张有四人。
从两道窗口往外望去,郁郁葱葱的跑马山近在眼前。
小岚和阿依听得那张坐有四人的桌上有声音嚷起来。
“凭啥要让?”
“咱爷们儿又不会少了你一文银钱。”
“是谁的面儿这么大?方才要别人牵走马,与我们无关也就罢了,这酒桌咱偏就不挪让。”
小岚和阿依都认出了是同在炉水河畔喝过茶的四位,其中的那位还没说话的矮胖子朝着她二人相互点点头。
站在旁边的细眼鹰鼻面显怒色,看样子就要逼上前去,却被他身旁一人劝住。
“请请请!这几位爷过来坐过来坐,我们也吃喝得差不多了。”有五人的那桌都站起了身来。
店老板小声解说道:“这位爷是曾文正公的远房侄,也是省督曾大人家的——远道而来、远道而来。”
一时间这楼上的酒桌也真个是吃客满座,划拳喝酒的点菜要酒的要汤添饭的寻牙签的……声音嘈杂。把个跑堂的伙计忙得团团转,把个店老板热闹得笑容满面。老板见这个伙计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灵机一动,昨日来的那个叫小许的小伙儿,我看他不光是有些气力看去手脚还挺麻利的,何不让他也来跑跑堂?
正在厨房外劈柴的南宫旭听见老板叫他,进了厨房的灶台后面,老板递过一张布面巾:“小许,快洗把脸擦擦汗,楼上忙不过来你去帮帮。”昨日刚来时,老板问他的姓名,他回答叫小旭,“喔,叫小许,好喊好记。”
“我?”南宫旭想到要端着那汤汤水水的上楼安放到桌上,心里就没底,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老板就笑道:“我就是瞧上了你的腿脚比他两个还灵便得多呢!”
此时,有两位老者走上楼来,其中一人是独臂,另一位手里还捧着一卷像是裱装好的字画一类。
独臂老者听见店主的话语,不由地把目光扫了这几人一扫。接着两位老者朝小岚和阿依点头招呼。一老者微笑道:“两位姑娘还有兴致上这家酒楼,算是少有呢。”
临座一人笑道:“我也是跑了不少地方,还是到了漠北和川滇藏地,方看见有女子如男儿一般自在的。”
那老者就点头:“说来也是,尤其中原地段的女流,也并非不想自在些,可这千百年来——”
临座那人又叹息道:“我有个堂侄女就自小倔犟,硬是死活不缠小脚,也不读女儿经——”
“那恐怕麻烦就大罗?”
“谁说不是呢,上街就是一副男娃装扮,还不到十六岁就离开了家,到如今都不见踪影。”
“请问这位先生贵姓?”
“在下免贵姓曹。”叹息一声,“你看外域的洋女子更是要自在得多。”与其同座的伙伴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相隔一桌一人插话看着其下楼的背影,小声叹道:“女子不像个女子,四处疯跑,这世道变成了啥样?——人心不古啊!”
“谁说不是呢!”与他一同酌酒的一个老先生,也是头戴缎面瓜皮帽,身穿做工考究的绸缎长马褂,一副忿忿地样子,“我那女人先前就爱拿藏家女和羌家女相比,近日更是同到这儿来过的几个洋婆子相比,总想不通她妈给她裹成了小脚,认为是受了罪呢。”
那位道:“同样同样,我的二老婆比你那个三老婆还要大几岁呢,也是埋怨她的小脚子。就在前日我还忍不住骂了她,若是一双难看的大脚,当初我会掏银子娶你这个婆娘!”
“断趾折骨的小脚,洗都难洗。”邻桌又有人笑道:“真是各有所爱呢,想当初康熙爷还下过禁令——”
“就该严禁放脚!”
“错!那禁令恰是不准缠脚。”
“?”
……
这几张相邻的酒桌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方才那位曹先生所言极是。”独臂老者一手端杯,叹息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仰头饮下杯中酒。
那位手里拿着一轴字画的老者插话道:“养不教,父之过。老朽以为曹先生的那位兄长甚是失——”
独臂老者道:“依我看应改作:“人之初,性相近,居不同,性变异——”
“对对对!不然咋会‘昔孟母,择邻处?”老者急表赞同。
独臂老者却摇头道:“其实不然,若是整条街整座城整个的——都犯了‘大头昏’,别说一个女娃,就是你我,往哪里择,向何处逃?”
那老者便不言语,脸色疑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