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斌十二岁那年,父亲阮翰之升任史部侍郎赴京,第二年阮玉斌随母被父亲接进京城。父亲乃一介书生,所任之职也是终日面对史部库室内那些堆积如山的史料文章。自阮玉斌七岁上,阮翰之就在安阳家中请了师傅教授儿子习武,那几年他嘴里常对妻儿念叨:“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有道理啊!甚么‘匹夫之勇不值提,什么要学带兵打仗作万人敌。’实在是误了多少子弟啊!”
见夫人不解,他叹道:“就连我也是那一年险些把命丢在去许昌路上,才悟出来,对于我已是太晚了!”
对丈夫那年险遭不测,夫人自是刻骨铭心。阮翰之三十一岁那年赴许昌任知府手下一文职,身边只有一个送他远行的马夫。在离许昌尚有一天路程的一条小路上,三个强盗横刀拦在路上。四十多岁的马夫是见识过的,一看架式,知道这伙盗贼是抢了钱财还要灭口的,马夫本就是个耿直人,往日里阮翰之夫妇待他一家不薄。
“老爷坐稳了!”他拼力往马屁股上一掌,那马猛地冲撞开去,阮翰之差些跌下马来。他死死夹住马,任它一阵狂奔,脱离了险境,他知道马夫已生还无望!
自此,阮翰之一改往日重文轻武之心,意欲将儿子教养成能文能武之人,“天下有几人能当上统率千万兵马的将帅,且不说‘一将成名万骨枯’!什么千人敌万人敌,咱们的儿子先得要有能敌数个歹人的本事,再说其它,再不可象我手无缚鸡之力,遇上了个把歹人便束手无策地等死。”
夫人自然十分赞同,每日安排厨娘照料好饮食,让儿子专心习武,直到阮玉斌十三岁离开家乡。
自古以来,中原习武之风甚浓,所请师傅虽是武功一般,作为防身也已不弱。阮翰之夫妇到中年方才有此一子,自然有些溺爱。
练武如何不苦?每看到儿子汗流汗流浃背打熬筋骨,尤其每日夜半,全身披挂穿戴上那几十斤重的沙衣沙裤练轻功,更是苦不堪言,当娘的便十分地不忍,不是端来茶水瓜果,便是递上蒲扇汗巾,有时干脆让其歇息歇息。
为师的如何不想徒儿习得些真本事?最怕遇上吃不下苦的徒弟,弄成个花拳绣腿,遇上事反比不会的容易丢了性命,也坏了师傅名声。师傅虽也十分地尽力了,但看到夫人总是如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罢了。
半年前,阮翰之每日忙完公事返家,常是闷闷不乐长吁短叹。阮玉斌偶尔听父母谈及朝廷与烟土之事,虽不十分明白就里,只知朝廷非但听不进父亲他们有关查禁烟土的进谏,反有厌恶怪罪之意。
一日晚饭后,父亲对母亲道:“本不愿再向皇上进谏烟土之事,可一看到成瘾烟民与日俱增。青壮之人一旦成瘾,则双目无神、面色如鬼、形销骨立,真个是‘脱胎换骨’!不少家庭夫妻失和父子反目,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为获取大烟更有烟客无不先是变卖田地家产,继而偷盗卖淫抢劫杀人!如此下去……”
又一日,父亲刚进家门面带悲愤,在内室里与母亲谈了好一阵子,阮玉斌只在无意中听道几句——
“……惨惨惨!夫人还记得当年的南文轩南大人么?”
“冒死进楝的一个大忠臣,可怜……”
后把阮玉斌叫到跟前道:“儿啊,自小就让我儿习文练武,只盼着能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本以为到明年乡试我儿就可去应考,只要坚持不懈,定有出头之日,搏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岂料皇上不解为臣一片忠心,反听信那一班谗臣宦官,对进真言直谏的臣子枉加罪名——。为父主意已定,不日将辞官回乡避祸。你随母亲先走,途中照料好你母。无论今后如何,我儿都别忘记是朝廷命官之后,若皇天有眼,待皇上太后用得着咱们时,只要遇上时机,就定要为朝廷效力。”
母亲默默无语,她执意要与父亲一同返乡。她从衣箱内取出件棉袄,换下身上那件贴身的貂皮背心,拉过比她还高出半个头的阮玉斌,亲手给儿子把背心穿上。娘身上的温暖气息一下贴进了阮玉斌的前胸后背。
娘一边给儿子系上扣子,一面说道:“宁儿啊!你爹自来身子骨弱,娘放心不下。娘一时间顾不上照料你衣食,也放不下心,好在我儿渐已成人,一路上定要多加小心!自己当心衣食冷暖。”言尚未毕已是泪眼潸潸。
“我回乡下住些日子,爹爹未回来之前你不可在安阳久留,先去灵宝你外祖父处住下,待我们返家后带信与你。”阮翰之默然良久,手扶儿子肩头缓缓地道,“无论何时,也别荒废了文武学业,咱阮家还要靠你光耀门廷。”
阮玉斌只得依父母之命,次日便洒泪拜别了父母双亲。
面对两位大哥的关心,阮玉斌长话短说。
就在阮玉斌简述之际,莫呷和袁世雪已喝下几大碗酒。尤其莫呷连连喝下好几碗后竟如无事一般,此酒醇厚浓烈,而能如此豪饮,袁世雪暗暗称奇。
莫呷听罢将碗朝桌上一放,急问:“那么,阮公子见着父母了么?” 阮玉斌摇摇头。莫呷又问道:“你找外祖父去了?”
阮玉斌点点头。
外祖父早年曾做过官,深知宦海波涛朝廷律令,加之近年来外患内忧,想到女儿女婿眼下的境遇,只能叹息一阵。阮玉斌在灵宝住了两日,一天黄昏,外祖父从里屋捧出一个木匣,从匣中取出一把短剑来。这是一柄双刃短剑,刀鞘为犀牛皮制成,拔出剑来,只见剑身隐隐透出一股寒气,再仔细看时,暗暗的鱼鳞纹排列均匀,最奇的是,两面皆有一条飞龙在隐约之中活灵活现。
“爷爷,您还有这等好剑!”阮玉斌只知外祖父很有学问,那知竟然还有这等宝贝!
老人摆摆手叫他坐下,把短剑拿在手里摩挲着,神色庄重,似在回顾着什么……
阮玉斌那里敢打岔,不由屏声静气地坐在旁边。良久,老人立起身来,双手持剑交付与孙儿,阮玉斌慌忙双膝跪地,双手高过头顶,方接过爷爷授与的短剑。 “记住,你如今也不可能在此久留,爷爷想来想去,有一去处你可前去。爷爷有一故交早年去了川边,闻说已入寺庙修行。你可前去川边箭庐镇寻访,看一看藏地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也是十分有益的事。这位老前辈见此剑如见——”
“爷爷,请告之孙儿那位前辈的法号?”
爷爷摇摇头,“分别久矣!正不知其法号。你再细看剑鞘上有啥?”
“啊!还有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自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不是宋代李清照的诗吗?”
“我这位故交是最敬服李清照,故而将其书房取名叫‘敬易安居’,你若按此寻访,应该会有机缘的。”说罢,外祖父竟回身进入内屋许久不见出来。
袁世雪听罢,沉思了片刻道:“父辈的用心良苦,可……,如此看来阮公子此行是去箭庐镇了。”
阮玉斌道:“正是,正要请教二位大哥,此去如何取道才能便捷?”想到自己已是跑了一大段冤枉路,哭笑不得。
莫呷叫道:“李老板,你过来与这位小兄弟讲讲!会比我明白。”
店主急忙过来,指向门外顺着河岸的山路道:“翻过了这座二郎山便是铁索桥镇,顺大渡河上行四、五十里路见有另一条河汇入大渡河,你就要顺那一条河而上,而不是这一条河,那条河叫……”
“行啦,行啦!这条河那条河,那条河这条河,你罗嗦个啥?天大亮啦!快把余下的野味弄几块过来,给我这两个兄弟路上做打尖。袁兄弟属啥?属龙!哪月的?八月,算啦不问日子了,我弄不明我的日子,一看我就是比你大,我又不属龙,哈哈!”
袁世雪乃四处游历之人,得遇如此爽直之人,心中如何不喜?当下又将酒碗摆上,把酒一一斟满。端起碗来道:“莫呷兄、阮公子,世雪我不久前与阮公子相识,今日能在此地又结识了莫呷兄,真乃有缘!眼见又将分手,承蒙莫呷兄盛情,我这里就借花献佛,来,世雪我先干为敬!”
莫呷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又哈哈一笑:“高兴,我今天真高兴!看得出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来来来,再干”
阮玉斌慌忙双手捧接过来,毕竟年幼又是初涉江湖,不知该说啥才好,只是连连口称:“谢二位大哥,谢谢!”
腊月的清晨,竟然有层淡淡的白色雾气,在河谷里缓缓地升腾,把四周的群山遮得时隐时现,显出几分神秘来。
阮玉斌正看得出神,莫呷一拍他肩头:“阮公子,到了箭庐镇有你看的!袁兄弟总之是游山玩水,你两个可同走一段,我这里还有事要办,过些日子我也要去那边。”又要解下身上那把腰刀来,“行路人没腰刀咋要得?”
阮玉斌慌忙拦住道:“莫呷大哥心意小弟万分感谢,只是小弟却使不动大哥这把刀。” 二人皆笑。
三人别过,阮玉斌的眼睛竟有点湿润起来。
袁世雪笑一笑,道:“今日川边行,初逢情意深,云中识‘二郎’, 爽直彝家人!”话音一落,朝莫呷道声珍重,一声招呼,二人飘然前行。
莫呷立在店门前望着他二人的身影,先是一怔,接着自语道:“嘿嘿!怪了,还有些舍不得哩!这位袁兄弟一副斯文相,偏还喜欢周游四方。……”
在门首张望了一会,猛地想起此行的一件要事,转身便叫:“李老板!快把你那婆娘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满脸惊慌的老板娘见莫呷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不防他突然过问起已过了十多年的那一件事,慌得脸上的细麻子颤动起来。
慌忙述说:“……莫大哥千万莫听旁人瞎说,那个娃娃真是自己跑了的。那年我们还在山那边的沟口开店,也不知那个娃娃是几时跑了的。”
立在旁边的李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就是,就是,是他自己跑的。”
莫呷瞪了他一眼,他便住口。莫呷一指两个伙计,道:“咋回事?你们说。”
陈三和黄二相互望望,黄二弄不明白咋回事, 见陈三在点头,也忙跟着点头。
莫呷哼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众人道:“那年我返回来时,你两个就说是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去住几天,我弄清楚倘若不是象你们说的,哼!”说罢,忿忿地走出大门,那群猎犬呼拉一下都围在他身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