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松与归海阳的话题说到人的寿元, 归海阳便问道:“那些年起初是未闻你殷师兄的音讯,殊不知后来听说你是去了青城山修道。当是不错,修炼养身内功必能延年益寿的。”
殷寒松道:“你归师兄不也是师从峨眉派大师欧阳星潜,而后通晓峨眉刚柔相济内外兼修法?我在青城山习练的功夫,也还是属于川蜀峨眉派系的。”
归海阳显露几分惊讶道:“殷师兄必定熟知川蜀一带的武功流派?”
“在青城山过了那么些日子,多多少少是知晓一些的。” 殷寒松微微一笑道,“川蜀武林中流传有这么几句话,应该是基本概括了。”
“几句话?是哪几句话?”归海阳问一句,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
殷寒松便念道:“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
归海阳的神情越发专注,道:“五花?八叶?是哪五花哪八叶?”
“五花是指川蜀的青城派、成都黄林派、川北铁佛派、川东青牛派与点易派。八叶便是这八个字:僧、岳、赵、杜、洪、化、字、会;”殷寒松放下方才板起数着的手指,朝对方笑道,“归师兄你是在考我呢,以为我在青城山上只是终日昏昏然地混日子?”
“其实我还不如你弄得明白,当时受恩师教诲点拨埋头练功,并未留心问一问各类武功源流,虽是恩师也曾提到过,我却未往心里去也就一知半解的。今日还真是受益匪浅。”归海阳大笑,接着又道,“总而言之,近几年,你这殷道人在青城山上潜心修道必然受益不小。”
殷寒松瞪他一眼,摆摆手道:“修道?一言难尽——我还要问你呢,你又是如何躲避到了川蜀彝地,还收了个很不错的关门幼徒?”
“一言难尽,我才真是一言难尽!”归海阳听罢对方一番简要的述说,点点头又仰头饮下一杯酒,眼珠方有些微微泛红,“我因是被清廷追杀得紧,一日路过凉州地段一家小店,见有几个像是太平军的人在投宿时受暗算着了蒙汗药,被捆绑着弄走了。我便一路跟去,不曾想一直寻不着机会解救他几个,却跟至彝地的高山上。”
“哎——原来你归老兄是这样去了彝地。” 殷寒松听到这里叹息道,他的头随意侧向右方朝窗外瞥了一眼,见远远地有三人三骑沿江边一路匆匆而过。见惯不惊的殷老头儿虽未注意到这三人三骑的异常举动,目光却也在他几个的身上停留了一阵。剑门关一带经常有这类路人来来往往的,多少会些武功的自是不少。
这三人一身短打装仍然蒙有面罩,当他们路过这‘四海客栈’门前时,为首一人只是抬头再次朝客栈楼上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一人问了一句,不在这里吃点东西?
“走,不可在此停留。”为首者扭头朝来路方向瞧了瞧,补上一句道,“你们不知晓驻守在这一带的官军可不是一般的,再说跟在咱们后面的尾巴还不一定被甩掉。”
“好的,我们还是听水四哥的安排才好。”另一位伙伴道。
“这家客栈是绝对不可去食宿的。”为首者便是水四哥水佬鬼,他好似在自言自语,“这家客栈酒楼是来往过客必经之路路旁,吃饭住宿的客人几乎不断。咱们眼下的情形还得尽量避开为好,不然极易招惹麻烦上身的。更何况你们两位又是特殊的人物。”
水佬鬼身后的两位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皆露出了笑容,有些无奈何地摇头。其中一个连连道:“劳劳劳,我们两个不特殊。”
水佬鬼笑道:“小声点!你别给我劳劳劳的,让官府的人听见了,咱们才叫恼、恼、恼呢。”
“水四哥 ,我们今晚在哪里吃饭睡觉?”
“杰克,你就别再问啦,小心让人听见你的洋腔洋调弄出麻烦。”
“不要说我好不好?你萨莎也是洋腔洋调的。”杰克有些急了。
“嘘!”水佬鬼朝已抛在身后的客栈楼上扫了一眼,见有两个身影离窗口很近,似乎在注视他们。不管他了,再赶一段路去这剑门关靠郊外寻个小店歇息吧。
三人很快就奔出了近三里路程,水佬鬼选中一家靠近江边的客店。萨莎笑了,朝杰克悄声道:“我早就猜到水四哥会选上这家客店。”
见水四哥 已经去同店家谈价钱去了,杰克跟在萨莎身后将马匹牵进马厩,两人走出来时忍不住对她道:“你真的会猜?我不信。”
“你想想看,要选什么样的位置才最理想?”不等杰克回答,萨莎自己又接着道,“当然要临近大江最好,咱们两个洋人娃娃也会游泳,这里便于撤退离开。”
杰克点头道:“对了!这水四哥可是水里的英雄好汉,有他在,我们两个在水下的胆量也——”
“水四哥不但水中的功夫不简单,也是陆地上的好汉,来的路上你可瞧见他是如何使那两把兵器的?”萨莎打断他话,煞有介事地道。
杰克点头道:“我瞧见了的,就这么两下,想从他两侧偷袭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就躺下了。水四哥使的武器名叫峨眉刺,昨日在京城一家茶铺还听说书人讲到,那翻江鼠蒋平使的就是峨嵋刺。”
“你这个洋娃娃咋不听话,还偷偷去听评书?”
“我可是戴了帽子和面巾的,我们都这么大了还叫洋娃娃?”
“逗你玩嘛!”萨莎笑了,又道,“我们可要帮水四哥盯紧他身上带的宝贝。”
水佬鬼走近他二人悄声叮嘱道:“从现在起,你们得称呼我叫金大哥,并要少与我说话,咱们是路上才认识,我是替你两个洋人少年作通司向导带路的。”
店家替他三人安排了房间,三人便在隔壁的一家面馆吃力些面条馄饨之类。其间,不时有来往的客人好奇的打量这两个蓝眼珠黄头发的洋人少年,见他二人皆是一副天朝人装扮,时不时地从嘴里冒出几句还能听懂的汉话。
离开小面馆,回到下榻处。 “忍着点吧,咱们不可上街了,萨莎住靠里那间,杰克与我住这间。今夜如若没听见我叫你二人,你们就只管放心大胆地睡觉。”水佬鬼道,“还有,要随时留心着有无对咱们特别关注的人。”
萨莎道:“如果我们两人戴上面罩就比较寻常,不惹人注意的。”
杰克道:“我发现刚才路过一家客栈酒楼,楼上有两个人在瞧咱们。”
水四哥点头道:“我也瞥见了,是两个喝酒的老者,不过还是得小心。”
四海酒楼上的归海阳方才也向左侧过头去,朝窗外注视了一会儿,见有三人三骑从客栈门前路过渐渐走远了。方回过头来接着又继续道:“我就是这么一路尾随那一干子人去了彝地,到了彝地山上也没能解救属下众多在安顺场被俘的太平军弟兄。却从人们的话语中听得,方知翼王已在成都府舍身就义。”
殷寒松默然,良久,极沉重地低语一声道:“清廷的一干子官员原本就是嗜血的兽类……惜哉!翼王乃少有的真男子。”
归海阳的眼珠子血红,道:“我本想解救出被贩卖为奴的数十名弟兄,不料打听到曾有几名先前逃出的弟兄终因地形不熟言语不通被捉回后,遭受了更为残酷地折磨后被处死。而且弄死一个土司头人就会处死数十个汉人……我只得寻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洞,意欲伺机再解救那些弟兄。”
不觉间,殷寒松手中的空酒杯在他的指头下碎为粉末,叹口气,道:“后来就改变了主意?”
“是呀!打听得风声甚紧,清廷各地的官军民团穿梭般地搜寻太平军,被捉住后极难留下性命,一时间让人难以立脚容身。本想下山去瞅机会杀几个清廷的鹰犬爪牙,却又放心不下那些个被弄成了奴隶受着无尽折磨的太平军,我便在那黄云洞内苟活下来。”
听到此处,殷寒松问道:“彝地的黄云洞?”
归海阳点头道:“那地方人迹罕至,可能是有放羊娃偶尔惊过瞧见了我奇形怪相的一头黄发,后来就有人传说那高不可攀的洞子叫黄云洞,说是里面住了个不敢见人的麻风病人。”
“麻风病人?我看多半是你老归自己瞎编出来吓人的。”殷寒松摇头道。
归海阳点头笑道:“那个洞子原本就偏远,又据说在早年间曾关过麻风病人,四周自然人迹罕至。不然,我归老头儿如何能够过上那么几年的安稳日子呢,其间也只是救出过三个人,也不知是否都活着逃离了彝地。对了,你提到我收授的关门幼徒南宫旭便是在那黄云洞遇上的,说来也颇有机缘。……”
殷寒松听罢,见多识广的他也不胜唏嘘,道:“难怪这娃儿有如此功力,尤为不错的是其胸襟也非一般的少年人可比。当年的殷寒松在他那般年纪若怀他那般深仇大恨,手中剑可是会闲上一日的,哪里还去理会是否灭了尚不该死的。”
归海阳点头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也是到了这年纪才算醒悟,你瞧瞧我早年间收授的那几个徒儿,哪一个不是像年轻气盛时的你我两个一样,动不动就扬眉剑出鞘血溅五步内。可将这世道的邪毒罪恶改变了分毫?反倒是搅浑了一些本就不甚明朗的是非。”
“也不能就此定论,原本就该被你我拔剑灭掉的狗东西也是很有些个的,也能让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多少有点顾忌有所收敛。就算成效不大,也只能说这世道越发的污秽不堪,开来凭你我几个终身不停地扑腾,也不能扑腾干净时时不断滋生出的蚊蝇硕鼠毒蛇豺狼之类。”殷寒松叹息一声,默然。
归海阳点头不语。
片刻后,殷寒松又接着道,“难怪白云道长也对南宫旭这娃儿称赞不已。你点拨他的那句‘宁可暂时放脱一个尚弄不准的歹人,却万不可一时糊涂冤杀一个无辜之人。’”于是将那日在跑马山上的情景简述了一番。言毕长叹一声神色黯然。
归海阳深知对方已如他一样,心底里始终埋藏有深深的追悔,当年追随在洪仁轩的麾下攻城掠池,即便如他二人的心性,剑下皆也难免倒下有本不该死的平民百姓。想到此处摇头叹道:“任凭你我武功有多高,江湖市井有几个人真把咱们看做是大侠的?”
殷寒松一怔,猛然省悟,微微一笑道:“有是有的,不多,不过是在出手灭了个把为非作歹之徒后。倒是你那小徒弟与我那大徒弟时常被江湖上市井中人呼唤作大侠小侠,甚么独行侠铁伞侠南小侠南大侠的。”
归海阳也笑了,点头道:“其实做善事不计大小行侠仗义也不分大小,依我看来侠豪还不分文武。”
“侠不分文武,此话怎讲从何而来?” 殷寒松若有所思,追问一句道:“你是指无论是以武功手段行侠仗义还是——以文章言辞抱打不平?”
“就算从我归老头儿口中来的罢,你想想看,大凡著书立说揭破鞭挞世间的丑恶、或以文字为民请命、或替人书写诉状替人昭雪惩恶扬善,或向世人书写昭示出贪官污吏恶霸地痞一类罪状的……能如此做的,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书生,其为人处世难道不该带有一个侠字?”
殷寒松击掌笑道:“妙,妙!你这话言之的确有理,侠不分文武!看来自古既然有武侠,也就该有文侠。比如那汉时的太史公、明时的已斋先生、两百年前的柳泉先生……其在世间所作所为莫不深含一颗侠者心胸。”
归海阳点头道:“是呀,那奋笔书写史书记载杰出人物的太史公,以托鬼魅狐妖故事绘尽人世的蒲松龄,那以文字戏曲揭示官吏腐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造出世间冤情的关汉卿,还有那个书写梁山水泊一百单八个好汉事迹的施先生,那位吴先生造出了个能上天入地下海洋搅得玉皇龙王都不得安宁的孙猴子,依我看来,皆称得上一个‘侠’字。”
殷寒松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道:“这侠换不算小,梁山好汉们——只可惜被那宋公明领着受了皇帝的招安,竟去剿杀那与朝廷作对的其他好汉,孙猴子也被降服去了取经路上。我年轻时节就对此每每生出遗憾,后面的故事不仅不甚好看竟还令人十分地憋气。”
归海阳道:“人过不惑方有所明白,倘若梁山上的众人和孙猴子的结局不是如此,历代的朝廷皇家能容许一个个说书人在茶楼酒肆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么?”
“确是如此。”殷寒松叹口气,自个儿端起酒杯仰头饮下,口中念出一段戏台上《窦娥冤》的几句词儿来,“‘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是这般顺水推船……”
归海阳叹道,“时下就有这么一个渐已名满天下的大文侠,你可有所闻?”
“却是何人?”
“袁世雪。”
殷寒松微微一笑,面上不无欣然之色,道:“嗨,你归老兄说了半天的却是我那大徒弟,这士元自来就是举止特异毫不安分的。他倒是个习文而有武备练武却藏文墨的,其余几个徒弟都远不及他。”
归海阳道:“最近方知晓,江湖上近日一直在传闻的‘川蜀地段出了两侠,一是武侠薛士元、二是文侠袁世雪’,殊不知就是他一人。据闻他时常暗中卫护那些替人写出不平文字而得罪贪官污吏的良善文人,剑下也除掉了几个意欲使阴招灭口实的家伙。”
殷寒松点头道:“说来也是,没练过武功的人照样可具侠肝义胆。即便一位丝毫不会武功的寻常老妇人,遇上不平事便替人叫屈呐喊鸣不平,你说她是不是具备一颗侠义心?相反,即便有一身的武功手头有快刀利剑洋铳甚至炮火,护卫的只有皇上太后达官贵人及大小官吏们,也不过是皇家官府的一两只鹰犬而已,与我幼时在乡下家中就看不惯的那类替当地豪强恶霸看家护院的打手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