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难怪,我等自小听那‘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屁话,识字读书写八股习武练功打熬筋骨,结果……”殷寒松愤然地端起酒杯子仰头饮下,面呈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忽地将手掌往桌上一拍道:“怪道,那些年与展玉平兄游走江湖,虽隐名埋姓间还是有人认出他来,时有朋辈提及展兄祖上的武功业绩,展兄却往往将话岔开去,从不曾见他有丝毫荣耀得色,原来——”
归海阳点头道:“现想来,展兄经过了在洪仁轩麾下的一番折腾,比我归海阳醒悟得早多了。想想看,他祖上展熊飞替老包出力还算不错,老包毕竟是个难得的好官儿。但展兄他家这位老祖宗却是被皇帝赐封为御猫了的,御前带刀四品侍卫呢。想是展玉平兄随着自己心境变化,对御猫二字便就生出了反感也说不定。”
“可能,极有可能!” 殷寒松独掌一拍桌面,“老夫突然省悟到,可说是当今出现了真正的大文侠,这文侠真可谓誉满天下!”
“真正的大文侠却是何人?未必比你那高徒还强?快说来听听。” 归海阳眼神一亮。
殷寒松竖起拇指称赞道:“没用上一丁点武功手段,却将那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的台前幕后实实在在向天下人昭示的‘申江新报’!”
“说得好!谁也没曾料到,这‘申江新报’虽又不是那一两个人,但的确像一位功夫高绝的大文侠呢!时时地揭示这桩案子背后的底细来由,能够让天下人瞧个来龙去脉,却让惯于任意胡来的庸官贪官们还真是又恨又怕又没奈何。”归海阳禁不住拍起手来,他对此案自是有所耳闻。
“归老头你也同意了?当今第一大文侠是否该首推这‘申江新报’ !”
归海阳道:“我为何不同意?当然同意这家报馆算是文侠,当今第一大文侠非他莫属!你想想看,如若就凭你我两个老东西再加上咱们的徒儿们,即便是弄明白了那是桩冤案,去惩治了灭了那几个贪官昏官庸官的又能如何?还不是被官府通缉追杀得无处安身,还将被世人说成是——”
见他的话语嘎然止住,殷寒松静静地等着他还没说完的话语。
“说不定世人还以为咱们是替那因通奸而谋杀亲夫的狗男女办事收钱的混账杀手呢?那两个被冤男女的脑袋反倒掉得更快死得更惨。如此看来,这大文侠的作为确是超过了大武侠?”
殷寒松似乎陷入了沉思。只有那张红扑扑的面容和泛红的眼珠子,还是表明其已有了几分酒意,接着道:“如你所说,的确如此,即便是十个八个比你我厉害的人物出手,也未必有如今这么个结果。记得当时那东太后慈安与西太后慈禧对此案也颇看重呢。”
“休提休提!”归海阳头摇动如拨浪鼓,“个中缘由不过是明摆着的,前两年的江湖庙堂市井街坊,街头巷尾所谈论的莫不是这‘申江新报’上刊出的案情,无人不关注着这桩命案的进展。”
“也是,那两宫太后即便高高在上惯了,见民意沸腾,也知道对此案该如此这般了……何乐而不为?其后,果然就很有些人对当今的皇天太后大青天称颂不已。”
两个老头儿又推杯换盏地评说了一番‘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重复着酒话,把那‘申江新报’推为当今大文侠。殷老头儿又道:“我看你那爱徒南宫旭的作为,将来也不可限量呢!”
归海阳仰头饮下杯中酒,却就摇头道: “得啦得啦!才这么点酒下肚,两个老家伙就在这儿自顾自的夸奖徒儿,传将出去江湖上人只会笑掉大牙,说咱俩分明是坐在这剑门关酒楼上张着大海口夸耀自个儿呢!”
殷寒松却又叹道:“只可惜,咱们年轻之时不明白这道理,枉有这一身的本事。”
两人惋惜自己逝去的岁月,又赞叹夸奖了两个徒儿一番,殷寒松又接着问起对方在彝地度日的情形。归海阳说他用野牛筋制作了一副强弓,再安放些小小的机关陷阱,猎获些獐麂兔鹿之类的就方便多了。自己吃些,还能弄去城中换几个钱来花花,买点包谷米面和油盐,添件把衣衫什么的,也还足足有余哩!
殷寒松又一笑,道:“想不到你这段日子过得舒心呢,还真有点让我老殷羡慕!我想,就你往常的习惯,在酒足饭饱心情儿舒坦之余,多半要摸出你那随身携带的宝贝来吹奏两曲。”
“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快活?能够猎杀些野物填肚寻觅点吃食果腹也就知足啦,十天半月能够喝上一两口最便宜的跟斗酒,也是弄些野物乔装一番下山换来的。”归海阳摇头,神色有些黯然道:“不满你说,不知咋地?我在那些日子里还一次也没动过我的铁笛铜箫哩!一只深藏在洞内。”
“没想到清廷对太平军在彝地的零散流落者也查剿追杀得如此严酷!” 殷寒松全然不知他心事,便叹道:“说来也是,虽是山高路远也得提防被人向官府举报邀功。”
归海阳点头,一时无语,只把酒壶拎起来朝两只杯子里添酒。
“归师兄手上这只扳指可非同寻常呢!” 殷寒松突然将目光盯向归海阳右手拇指,上面戴着一段雄鹿胫骨制成的扳指。
归海阳一怔,难怪他的眼睛老朝我这儿瞥,便有几分腼腆地笑道:“这——这枚扳指是……”
“我认得,你这枚扳指当然不是太平军某个将领的,有人举报也邀不了功。” 殷寒松笑了,独手捻一捻项下胡须微微摇头道:“我如何不知道,此乃上等品,与时下那些用金银玉石做成的看似价高物贵的扳指相比,其实贵重多了,不可相提并论。即便是皇室中传下来的,也数鹿虎豹骨为贵。只因这类扳指是经历过沙场上弯弓搭箭生死相搏的,而不是用金银玛瑙玉石制作,时下那些八旗子弟戴在手上耀武扬威用的。”
“极品的翡翠扳指可是皇上们的御品呢。”归海阳面色已渐平复,点头道:“殷师兄果然见多识广。”
“归师兄这枚一看而知,当年的主人非王候即将帅。那几年虽无机会问你,但我可知道归师兄得来可是不简单的呢!”殷寒松说这话间见归海阳的面色复又有些泛红,自己就不由地露出笑意来。
此时又听得一阵地楼梯响,有四五个公人打扮的汉子奔上楼来,个个手里皆持有一柄鬼头大刀。朝楼上大堂和两个雅间看了一遍,露出一脸的失望。
“还以为咱们手到擒来呢,连个鬼影儿也无,却只有这两个不知是从何处来的老家伙还在喝酒。”
“盘问盘问两个老东西么?”
“算啦算啦!我看也没多大的油水,别枉费了精神。走!那边大大小小还有好几个客店呢。”
归老头与殷老头见这伙人没径直找他们麻烦,自然也就没发作。这几人如何知晓,莫说回转去三四十年就是十多年前,像他几个这般不会说人话的家伙惹恼了他俩中的任何一个,莫不是早被放翻在地,没折断手脚掉几颗门牙就算是好运气了。
此刻的雅间又恢复了安静,殷寒松又指着对方右手拇指上的那枚扳指道:“我说过了,这枚扳指的来历对归师兄来说,岂止是不同寻常?”
“殷师兄——你?”归海阳瞧瞧手上的扳指,一手朝面颊处挠一挠。
殷寒松见对方一副窘态,忍不住哈哈大笑,把头摇得越发厉害了。此时尚早,店内只有楼下有几个过路的客官。店小二立在楼口处悄悄张望了一番,放下心来告知老板去了。
殷寒松道:“刚才说什么,对了,我可知晓你这宝贝的来历,也很清楚是何人送与你的。当年就曾见你带过两三日,时隔二十多年今日方见你复又戴出,老哥哥我可要向师兄贺喜啦!”
归海阳急了,面红耳赤地摆手道:“你这是——你贺的甚么喜?老哥哥?你我两个谁更要大点?”
“总之我二人的出生年月一样,日子也差不多的,何必作细推究谁是老哥谁是老弟。”殷寒松笑得眼睛也眯起来,他许久没能如此开怀了,“总而言之,你这宝贝的来历我老殷可是清楚得很。”
归海阳眨巴眨巴老眼,有些不信地道:“你若真的知晓?我就饮了这杯酒,你若是瞎琢磨瞎诈唬,老哥哥我可就要罚你三大杯!”
“同样同样!胜负输赢都是三大杯!”殷寒松道声一言为定,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一番话来。末了又问对方一句,“当我瞧见你将这枚对于你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宝贝信物戴上,就知你二人已经……”
“已经——已经什么?”归老头喃喃地问一句。
“你和你叨念了半辈子的粟妹子已经结为夫妻了,老殷我是真替你高兴哩!这把年纪了还害什么羞?不过,即便是一辈子练武,也该有个老伴儿……”
归老头儿神色忽地黯然下来,摆手道:“切莫乱讲。”
听罢归海阳一番叙说,殷寒松一时无言,心下长叹,原来这粟妹子却是肃顺的后人?我竟然丝毫不知……如此有情人却是终老也不能成眷属?……端起桌上酒杯连连干了两杯就被对方挡住。对方道声慢,何必论输赢?殷老头回道,是我自个儿想喝!两人同时饮干杯中酒。
半晌,殷寒松指着对方拇指上的那扳指又道:“与这同样的,我还见过一枚。”
“不对,只有两枚。”归海阳摇头,“一枚由雄鹿胫骨所制,另一枚为雌鹿胫骨所制。与其它人的各类扳指不同之处是朝向手腕内侧皆有一小孔,一枚在我手上,另一枚自是在她那里。”
“前不久,我所见到的就是一枚式样相同的,内侧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小孔。”
“小孔处可镶有一米粒大小的珍珠?”归海阳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不禁急切地追问道,“可知是何人所戴?”
“从服饰看去应是清廷内宫一个内卫高手,年纪与你我也就差不多。”殷寒松回忆道,“也就在几日前,我与他在京郊圆明园废墟处打了个照面,当时四下无人,他以为我是跟踪他的,而我也以为他是来找我麻烦的。此人一身绝高的游身八卦掌,数十招下来竟有些敌不过他了。此人倒不像宫廷内一般鹰犬杀气腾腾的,相搏间我正犹豫着是否使出……他却忽然跳出圈子,道一句双手齐全的与独臂人较技即便是胜了也无趣,抛下一声幸会,竟一溜烟走了。”
归海阳却是面色微变,呆了半晌,默默无语。
殷寒松见状,只道是这世上唯有男女情事最令人神伤气短,即便是到了白发苍苍的偌大年纪也是割舍不下。不觉勾起自己已尘封多年的心事……仰头饮下一杯酒低头暗叹息,只得把话语岔开去,故作打趣道:“归师兄可不是还又坠入儿女情长中?不对,该叫住老头老妇陷入旧情中才是。”
“不怕你笑话,即便是到了这把年纪,若真坠入了真情情深中也算是不枉了此生呢。” 归老头苦笑,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道,“情长也罢意短也罢,我归老头——咱两个老家伙不提这话了!啊,对了,你个老殷,自从嫂子——这么多年来,你老哥就未必没相中一个中意的女人,还真不打算续弦了?”
殷寒松默默摇头,无语,归海阳将旧情道为真情深情且又勾起他……他只把目光望向远远的一派大江。半晌,方见他喃喃道:“说得极是,但凡遇上了贴心的知己,坠入过难以割舍的真情,也不枉在人世间来走过这一趟。”
归海阳心下叹息,你殷师兄真可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当年你与嫂子在沙场浴血拼杀的情景自今还历历在目。为救嫂子险些丢了性命,终因寡不敌众舍去一臂。是了,他做了青城山上的道人恐怕也有这缘故。不觉抚摸到了手指上的扳指,心下一颤……
唯有饮酒这时辰便过得飞快,不觉间,夕阳将最后一抹光芒移出了窗口,两人同时起身离座,极目远眺窗外那一派浩浩荡荡的江水。
良久,殷寒松提议请归海阳来一曲旧时的曲子。
“殷师兄可别用上请字,你我相逢,是该以当年的一曲饮尽这收尾的一杯酒。”归海阳心下长叹,在当年的兄弟中,殷寒松是最能欣赏音律的。便道:“与殷师兄在此相逢,本该留下点自以为有些儿回味的余韵,但是三天不摸手生我岂止是三天不摸?只怕是已经吹奏不出像样的曲子来了。”
“怎可能?就算是你归师兄多时不练手法再生疏也无甚打紧,两个老家伙今日相聚也是难得。此后一别,还不知有无再相见之日?无论如何光阴虽短暂余韵可无穷,归师兄来一曲罢。”
归海阳心下一凛,无意间摸了自己项下一把金黄的胡须,满眼是对方花白的须发和清癯的面容,对方话语让他感觉隐隐的一丝伤感,摇头道:“殷师兄既然已成了游方道人,该有占卜算命的本领,难道你我二人就此一别之后再相逢就——”
殷寒松知道对方是因了自己的言语……便急急喝下杯中酒掩饰道:“我这道人却不会占卜算命摸骨看相一类本事,你没瞧见我自身装扮得也有些三不像么?我信奉的‘大道’只在心中。好啦,还是请归师兄奏支曲子罢。”
也罢,让殷师兄见笑了。归海阳朝相邻的木椅上伸过手去时,霍然一愣,放在椅子上的夹袄依旧,而别在那根护腰带后的家什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