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笔陡山谷幽深,山谷对面也有一座寨子在晨雾中时隐时现。那人随手给南宫旭身上抽了一鞭子,痛得他跳了起来,几乎跃过那人的腰带。那人反被他这一跳骇了一跳,想是对这个汉人娃娃下手太重了,如若跌下了山崖可不好向莫呷土司交代。也就停下了鞭子,又对另一个娃娃用彝话叽里咕噜大声地吼了几句。
南宫旭只得恨恨地低着头,看他离开走得远了,“呸!”地吐出口唾沫。那个娃娃惊慌地上前捂他的嘴,南宫旭一掌把他推倒在地。他还在比划着:“取依者、挂自、勒害……”[3]南宫旭才有些懂了,他是怕他让那个土司的打手听见后被害死。
这样,南宫旭就成了莫呷土司的一个小娃子。同那个叫木吉的彝人娃子早出晚归,放牧着土司的几百只羊和几十头牛。每天是土豆、圆根[4]和一小点玉米粑或是荞麦耙充饥,渴了就喝些山泉水。稍有不顺土司头人的心,免不了常常挨打受罚。就是那几个打手常常也是随意鞭打任何一个呷西。一次南宫旭目睹了一个叫尔吉的呷西顶撞了乌甲土司一句,乌甲朝打手叫嚷了几句便走了,而尔吉被打手打得在地上翻滚。
那时南宫旭还不懂彝话,后来听木吉告诉他,土司要打手好好地收拾这个呷西,但别伤得他做不了活路。
南宫旭无时不在想着逃离这里,可弄不清东西南北方向,又见到有几个逃跑被抓回来的娃子,都被土司活埋、烧死了。再说让他迷惑不解的是,老爷爷送给他的劲儿时有时无的,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数年过去,他长高了些变得黑瘦黑瘦的,脚底早已长上一层厚厚的老茧,走在山路上已感觉不到沙石的硌脚,就连踏上了荆棘毛刺,他至多微微皱皱眉头罢了。可刚在这里的那一两个月,整天是血肉模糊脓血淋漓,甚至被头人用烧红的石板强行烙过。
几年的相处,南宫旭与木吉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已经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彝话,木吉也知道了不少汉区的事情。他们从去年就不在一处干活了,木吉放牧一群马和几头牛,南旭仍在照管着一大群羊子,他们每人收工时,还得带上四五十斤烧柴才能回家。这天中午,木吉赶着牲口经过南宫旭这里。看看时候还早,便放下背上的柴,任由那些牲口在山坡上吃草。四下一看,却不见南宫旭的影子,只见属他照管的羊子还正在草坡上自由自在地。他替他担心起来,发出一声口哨,那是他俩的招呼信号。很快,一个黑影呼地从一处岩坎下跃了上来:“哇!”
倒把木吉吓了一大跳:“啊嗬嗬,好呀!南宫你跑山岩的本领比我还强得多啦!”
自小在山上长大的木吉与彝地大多数的娃娃一样,成天与山羊作伴,那里的山羊又叫岩羊,本就是由野岩羊在先人手中一代代驯化成的,极善在陡峭的山岭奔走。木吉他们也无不练就了一身行走山道的本领,即使遇上无路可走的悬崖峭壁上也能攀援上下。刚来的南宫旭简至羡慕得很,只要安排好羊群,他就跟着木吉练习。
南宫旭本就灵敏,加上体内早就接受过锺离春老前辈亲传的轻灵腾跃功。不多久,已能够在悬崖上来去自如了。尤其是在去年的一天,由于他逢上一段众人皆毫无知晓的机缘,体内已是大为不同,连木吉也是丝毫不知。但就在不久前,南宫旭却差点暴露出了武功。
那是去年二月末的一个清晨,满山坡上还有积雪。木吉和南宫旭如往常一样天不亮就从地上爬起来,吃了些东西便赶着牲畜出了圈门,一个冬季已把牲畜饿得瘦骨嶙峋的。刚走出圈门几步,就看见头人带着两个人气势汹汹地走来。这个头人是土司乌甲的兄弟,对待安家和呷西与其兄乌甲一样的狠。
见他们朝这里过来,木吉吓得浑身发抖。脚步声刚停,皮鞭一下就抽到他的身上:“你不好好地放牛,只要饿死了一头,就把你丢下山崖!”抽打得木吉在地上翻滚。
南宫旭气急得浑身开始发抖,他早就不止一次地受过鞭打的痛苦,见另一个人的皮鞭已在他的头上高举起,不由地一闪就跳到了几步以外,刚好被头人一把抓住。
“你这个呷西南南敢跑!”那个随从奴才大怒,奔过来朝他狠命地一抽,南宫旭胸中不由自主地突地冒起一股怒火,那鞭刚落到他的肩头,只听‘劈叭’一声,似有团蓝色的亮光一闪那皮鞭已缩为一团,一股焦糊味在空中弥漫。那个平日跟在土司、头人屁股后头耍威风的奴才吓得目瞪口呆,另一个奴才手里的皮鞭也停止了对木吉的抽打。 连南宫旭自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那个肩头毫无被皮鞭抽上的感觉,他知道此时只能装糊涂为妙,只见他双手抱肩不吭一声的瞪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欢喜——从此我南宫旭不再怕你们啦!
头人愣了一阵好象想起了啥,双手合什忙向着天空朝拜,口中喃喃有词。两个奴才慌忙跟着弯腰拱手忙个不停。
“今天有菩萨发话就放过你们了,老老实实去做活路。”头人的语气平缓得与往日宛如两人,回头又瞧了瞧南宫旭,若有所思地带上两个奴才走了。
自此连木吉受鞭打的次数也少得多了,而兹莫乌甲和头人即使想在南宫旭面前耍耍当主子的威风,也往往是将鞭子扬在他头上比划两下而已。
南宫旭并不知道,山寨里已暗暗地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南宫旭这个汉人呷西是有点儿来历的,连天上的菩萨都在暗中保佑他。只要有点儿空闲,总是有些能够稍稍自由走动的人来接近他,想看看他的不寻常之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没见他还有啥神奇的本领。既不能像毕摩和苏业那样通晓彝文经典,也不会占卜算命、招魂超度、择吉敬神,至于防矛咒、防箭经和消灾经对他来说,更是一无所知。时间一久,人们也就对他渐渐失去了兴趣。后来有人说看见过他去黄云洞,就更没有啥人来接近他了。
“他竟敢进麻疯洞?!”
“他最多会念念防麻疯经罢了。”
“也没见他会念。”
“我们也不能同他相比,还是少靠近他些。”
这样,南宫旭反倒越发自在一些。
“你总是不教我你的本领,未必是瞧不起我木吉这个朋友?”木吉早就被他疾行纵窜的能耐惊得赞不绝口,如何不想自身也练成。加上亲眼看见他那天被菩萨放电保佑的情形,让木吉更增添了与他的亲密。南宫旭多次告诉他无法教给他飞纵的本领,见他总是不大相信,只得仿照锺老前辈的动作,用手在木吉头上比划,试过好几次后,一点效果也没有。木吉相信了他的解说,两人才作罢。
这会儿木吉从怀中摸出两个圆根萝卜,两个小伙伴坐在草地上,边啃着边说话儿。
忽然从对面的山头上传来了歌声,往常南宫旭也听见过男女对唱的山歌,而今天听到的歌声特别有些忧伤:
“——我约阿妹来相会,妹却被爹娘关屋里;
——只因阿哥是诺伙[5],妹是安家就不能,要把妹卖给不爱的人;
——阿哥我咋个办呀,思念阿妹日夜不停!
——妹放羊放到高山上,坐在林中等阿哥;
——英雄岂怕枪弹,骏马不怕路长,阿哥就要等阿妹,龙潭虎穴我敢闯!
——奴隶岂还怕铁链,阿妹已不怕死亡,绳索套不住妹双手,土坑埋不住妹身躯!……”
刚听了两句,木吉的脸色就变了,站起来就要赶牛回寨子去。南宫旭不明就里,忙问是咋回事?
原来唱女声的是他的堂姐,堂姐属非彝根后裔[6]的安家。而相爱的那个男子是属彝根后裔的诺伙,两者之间是严禁通婚的,如若违反就得被处死。
木吉属非彝根后裔,这是南宫旭早已明白的。刚到彝区,见有些男娃头顶上留下一小绺头发盖住前额,木吉却不是这样的。后来方知那是黑彝男娃娃才准这种打扮。南宫旭也见过处死犯了规矩的娃子,那情形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今天你还去黄云洞?你硬是不害怕?”木吉掏出他身上还剩下的一小块荞麦粑和几个野山梨递给南宫旭,“我在野牛坡吃了好多的山梨,早就饱了。”
两个分手后,南宫旭看看天空还十分晴朗,便赶着羊群朝黄云洞方向爬去。不到半个时辰,已看见了那三棵罗汉松在一团团淡黄色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在罗汉松的后面就是黄云洞,离洞口不远的下面有一大片缓缓的草坡,南宫旭把羊群赶到这里后,就急急地朝洞口攀去,洞里有他急于想见到的一个人。
木吉回到寨子时,寨子里正筹划着一场大的行动,兹莫(土司)独耳乌甲已在昨日安排发出了行动前的司洛木则[7]。整个寨子的曲诺、安家和呷西中的小伙子们都穿戴上了各自最好的衣裳和头饰。二十余个有名气的杂夸[8],有的头系红色头帕有的系白色头帕,戴上斗笠身穿花衣外披绸衫,颈后插上三面小红旗,下身穿着膝盖上绣着九眼图的裤子,跣足而用白布裹腿,有的已经在穿盔戴甲,有的是铁甲,有的是用‘过山龙’编制的藤甲。
木吉看见他那个刚满十九岁的哥哥阿木。正和几十个早就想成为杂夸的小伙子们磨拳擦掌,准备着各自的弓箭、长刀和长矛。数十个妇女和老人围着将要去打冤家的男子们,上前敬酒送衣。一时间,晒场上酒味四溢烟雾弥漫。
“八其山寨的头人瓦姐攸攸,带手下人上个月抢走了我们乌袍山山寨的七个呷西和九个彻莫。这笔帐还没清算,他们寨子的一个叫莫呷的诺伙要想骗走乌袍山我乌甲的呷西木姐,‘铜铁一起炼,铜化铁不化。’诺伙不能娶安家,而且是非彝根安家。这是他们八其山的莫呷自已犯了罪,八其山的兹莫还要说是乌袍山的呷西木姐想嫁给他们山寨的诺伙,是想要抬高自家的身份,说主罪在木姐。”
他喝下手里端着的一大碗酒,又接着说道:“我们的身份是祖宗安排定了的,是生下来就定了的,黑骨就是黑骨,白骨就是白骨,谁也不能改变。呷西木姐犯下的大罪由我们自己来处罚,先用猪屎链把她双手锁好,用脚枷把她双脚栲好,等打完冤家回来再将她阿自母跌[9]。”
他看看四下的人群,又接着道:“请毕摩[10]占卜已选定了时辰,今天是羊日[11],就是出兵的好日子。乌袍山的杂夸们,我乌甲打过无数的冤家大仗,砍杀俘掳过无数敌人,乌袍山的小伙子男人们,今天,又是成为一个真正杂夸的日子到了!
去捕获八其山寨的男人和女人们,让他们做我们乌袍山象牛马一样的呷西!乌袍山的女人和娃娃们,准备好绳索口袋去牵走敌人的牛羊,装取他们的粮食。啊嗬嗬!等天一黑就下山去吧!”
注释:
[3] 取依者、挂自、勒害:捆石沉水、吊打死、用索勒死。
[4] 圆根:一种如萝卜类根茎植物,型扁圆味甜。家境较好的,一般作为家畜饲料。
[5] 诺伙:旧时彝族社会划分为兹莫、诺伙、曲诺、安家、呷西五个等级,诺伙,汉称黑彝,亦属贵族,较兹莫低。曲诺,汉称白彝,为隶属于兹莫{土司、土目}或黑彝的直接生产者。而安家、呷西则是毫无人身自由的奴隶。
[6] 彝根后裔、非彝根后裔:出身彝族血缘的为彝根,出身汉族或其他民族血缘的为非彝根后裔。
[7] 司洛木则:旧时彝人各家支间发生冤家械斗前,向友好家支发出的邀请相助通知,接者按传送人的口头说明要求,立即派人转送给另一家支土司(头人),以此方式很快便传达所需家支。
[8] 杂夸:旧时彝人家支内公认的勇士。
[9] 阿自母跌:活埋。
[10] 毕摩:通晓彝文并用经典及法器从事宗教活动的男性祭司。
[11] 羊日: 争战、打冤家时,凡出兵要由毕摩占卜决定日期,以羊日或鼠日为宜,不可选择属狗、猪、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