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岣抬头朝天空望了望道,恐怕都是后半夜了。
“哪有那么晚,最多不过是戌时。”曹小青道,她见这个藏人女孩有话要对南宫旭讲,只得站立一旁,见他二人在夜色下交头接耳地说了一阵。
娜珍告诉南宫旭说水四哥在那河心岛探得的秘密,又说她们是约定了的,得在箭炉镇上与水四哥碰头,并约定了会面的地方和记号。走出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阮玉斌还在师太那里。”
原来那秦文彪的动静大着呢,南宫旭正在寻思间,就听得有脚步声和马蹄声。扭头看时,就见一个五旬之上年纪身着藏袍的人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前面有一人牵着缰绳,后头还跟有一人。经过南宫旭他们身旁时,骑马的那个藏人也还朝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只听到手牵缰绳的汉子叫了一声老爷,说娜珍小姐已经同扎西下山了。南宫旭隐约听到这位老爷回道,还要提醒扎西看管好小姐,不准娜珍再离开我。边说话边朝着西面的小道方向而去。
娜珍是这个土司老爷的女儿?望着他们的背影,南宫旭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萧岣喊了他一声才回过头来,却极为不满地瞪了小岣一眼。而曹小青见状心下道,没想道这南宫兄还是个见一个就迷上一个的多情男子呢,一时心下就升出一股莫名的滋味来。
见他还沉默无语,曹小青当下便夸道:“这位娜珍姑娘是真正的漂亮呢,藏家的女孩儿装束是别具一格的好看。”
萧岣道:“我早就想弄一套藏家汉子的衣裳来穿穿。”
“我说你还是别打这主意。”曹小青道,又转过头来问南宫旭,“你说萧岣他穿藏装好看么?”
“喔?好,好。”南宫旭似没听清,猛然想道,阮兄弟他们在庙里?连他们的情形都没来得及问问娜珍。娜珍肯定是误会了,都是这个废话多的萧狗娃惹出的事。一时又不好朝他发作,要说自己和娜珍的事,又有谁认定了的呢?心下叹气,看来只能寻着时候才能向她解释了。可那位土司老爷的身影直在眼前晃动,他一时便心绪如麻。
刚至庙庵门前,一位十三四岁的女童在大门外向他们三人行礼道:“师太请三位施主在这里喝茶稍事歇息。”便带他们进入了客房。南宫旭暗想,他们几位还在师太哪里?自己还没见过这位师太呢,眼前竟闪过那一夜的景象,两位神仙般的姐姐今在何方……
殿内只有阮玉斌一人还正在聆听静易师太的讲解。
“小施主莫急莫躁,你们几位朋友暂且分开是妥当的,天下事无论大小,凡事总得讲究机会机缘。”
原来,水佬鬼他们五人还未赶至碉门,沿途就见增添有不少的清军在把守盘查,有告示张贴道:严查贩卖烟土私盐印茶,尤其结伙成帮违禁者严惩不贷。
知道这是秦文彪一类惯用的手法,一想到被抓去的刁五曹皋等人,就决定分头赶路。于是由阿依和孟小岚一路,阮玉斌同娜珍一路,水四哥独自行动。阮玉斌自是想与小岚同行,小岚悄声告诉他说阿依的情绪不佳,他瞧着也是,心下暗暗骂着那个秦耀宗不是个东西。一路上他提到要替外祖父寻故交一事,娜珍便提议他上跑马山寺中去求师太指点。
“我师太替人打的卦可是极准呢,不过要看她老人家会不会替你算。”
在娜珍离开师太之后,阮玉斌便向师太提出了寻前辈故交之事。
师太道:“不用打卦,小施主你也不用再打听你外祖父所寻之人了,俗语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外祖父的那位故交早已远离尘世,何必再去打扰他呢?”
“请师太明示,这柄短剑还能物归原主么?”阮玉斌已将短剑从怀中取出放在身旁。
“何为原主何为其主?……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师太睁开双目两手仍旧合什,口里轻声念出数句来道,“少时各奔殊途,白发终催同归。阮郎归,阮郎归啊。”末了的声音依稀传入到阮玉斌耳中,
阮玉斌猛然有些醒悟,师太默诵词句倒不足奇,可念出这词牌名儿来,是在借用——不对不对,我外祖父并不姓阮,那么是唤我作阮郎?更是不对了。只是想来我外祖父与师太定是有一段非同寻常的交往。
正遐想间,就听见师太念一声阿弥陀佛,道:“虽说尘世如烟,这往事之烟也还没消散殆尽,竟托小施主之缘千里飘飘而来,从此,随此辈渐已散尽也该消散也。”
在阮玉斌听来似明白却很不明白,双目看着剑鞘上的两行字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不知如何是好。
静易师太拾起短剑来,眉间似有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神色闪过,稍候接着道: “小施主,这把短剑既然是你外祖父的一位旧交所赠与,其年纪也就不会轻啦。无论你是否寻见了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了这跑马山,就可算是完成了你外祖父的心愿,也罢,贫尼就再作一次俗家琐事。你瞧窗外那一弯明月,有明月相照,贫尼算是替你外祖父将此剑再作转赠,今夜在此赠送予你。”
阮玉斌并非愚钝之人,慌忙跪拜于地双手过头复接过短剑。
“世间常以良驹宝刀为宝,只为得用,何日此类物件被世人束之高阁,只作观赏用,则天下真太平也。阿弥陀佛!”
……
南宫旭、曹小青和萧岣三人见师太从大殿走出,忙起身迎上前去。见师太身后跟着阮玉斌,阮玉斌见到南宫旭他们在这儿出现,满面喜悦忙打招呼。又瞧见曹小青这位义弟的真面目,神色便极为惊讶。
“三位施主可是上香?”一位像是庙祝的女尼接过曹小青双手呈过的一锭纹银。
“晚辈有疑惑不解之事,恳请师太指点迷津。”南宫旭恭恭敬敬地朝师太行礼,曹小青和萧岣也跟着行礼不迭。
萧岣瞧着南宫旭心头道,我同这南供起分手这些年,听他说是被人贩子卖去了彝山当娃子,身上咋会就有了武功?我看他岂止是练就了武功绝活,他懂得的明堂还真是不少,说起话来就像是读过了好几年书一样,心下十分地不解。早晓得是这般,我也该同他一块儿去彝山上当几天娃子。正胡思乱想间,听得师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几位施主就请随贫尼过来吧,贫尼还有两位客人已久等多时了。”
月夜 松林 廟宇 庵堂 草坪、石桌石凳
玉笛声 歌声 两位仙女般的姐姐 ……
往昔的情景像在南宫旭眼前又似在额前闪现。
见这庙庵很是相识,却又不全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松林依然密实,草坪像是变得宽敞了些?待南宫旭转过庙侧一眼瞧去,就见有两位道长正坐在石凳上谈意正浓,石桌和石凳似乎模样依旧,像是还增添了几个石凳呢。
就在方才,当南宫旭进入大殿内时,这两位老者已在此品茗交谈。
“这就好,这就好,他千里迢迢来寻访你,他的陪礼道歉你算是接受了。”说话的是位身形瘦长面容清癯的老道。
“昨日在酒楼与他碰面,听他言词也还恳切,加之近些年对他的行迹也略有耳闻。”回话的是南宫旭见过的独臂老者殷寒松,接着听他叹一口气,“唉!可是这玉平兄,又一直打听不到他的踪迹,也不知——”
“也算是你替玉平接受了他的歉意,这乃过往之事,只要当初不是因心生歹意而起,过后又能知其过而改之,有何放不下的?善哉善哉!”老道抱拳,又道,“那么,你也该谅解你那徒弟了,却还生他的甚么子气??”
“不成,这事不成,白云道长,你不知我这徒弟总是固持己见。”殷寒松摇头。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老道叹道,“你师徒间分歧之由来,起因不过是对那曾文正的评说而已。”
“我那徒弟竟还称赞起他来,即便是那姓曾的所主张‘师夷长技,夺其所恃。’和‘整饬自身’算是有些道理,可对他在天津教案中之所作所为能令人称道么?可我那徒弟曰‘是朝廷昏朽,他曾文正也是处于两难。’你听听,竟然替他辩解起来,他像是忘记了这个刽子手欠下我太平军海一般的血债了!”
白云道长略为沉思,道:“贫道早年论人亦是偏颇,与自己耳目蔽塞所闻片面大有关系。因那曾文正与天国为敌,故而就全盘贬之否之。咱们应由论理论事再而论人,而不应先肯定或否定某人在先,继而对其一切行为皆按此作褒贬定论。”
“道长此言究竟何意?”殷寒松茶杯悬于手中,目光咄咄。
“那班昏腐庸臣附和那太后皇上之意,定要强勉外夷使节也行匍匐于地的叩头跪拜礼,并为此生出诸多争端,对于丧权辱国的大事却又三缄其口。而曾文正其人主张清廷应‘其争彼我之虚仪者许之,其夺吾民生计者勿许。’之语,和其设立机器局和派遣学子赴外求学的主张,依贫道如今看来也算颇有见识的。这不正应了殷兄所引‘师夷长技,夺其所恃。’和‘整饬自身’之语?”
“如道长之言,姓曾的也有这般的好见识好心肠,我听不少人还夸他教子有方呢!这世间之人也就没个善恶之分了?这类人最多也不过是极善伪装罢了。”殷寒松冷冷地哼一声。
“也并非无所分辨,贫道以为,不过得辨其善占几分恶占几分,尤其是否是由善念而起却结果反之,或原本就心地歹毒赤条条上阵毫无掩饰或饰以种种伪装过后方得暴露,甚而还有隐藏日久者……”
“究竟有无恶人善人之分?是否总是套上两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殷寒松哂笑一声,复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