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平安回到锅庄客栈,夜已深了,四周已是十分的静寂。他细细地回想,蒙面人的身段极似那晚来碉门客栈中下手的两个。他们咋都把我认出来了呢?难道这次的易容术漏出了破绽?摘下面膜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有疏漏的地方。唯一可能的,只有在同小师弟见面说话之时,近处有耳?
哼,我段平安岂是能够被你等威逼得了的,我不会罢休的!
又想道,这个小师弟年岁不大,其举止看起来却是与同他差不多大小的后生子大为不同,也难怪,幼小就遭到那么惨烈的变故,又经了异乎寻常的奇遇。我家又何尝不是如此,我那年幼的小妹不知现在何处?一时间就心潮澎湃起来,我段安平只要这口气还在,岂会放过你们?
心下思忖,明日得换一家客栈。让心绪逐渐平静下来,吹灭油灯,在床上盘腿而坐,开始习练已持续多年的内丹功。
他不知道南宫旭师弟此时正在找寻今夜的栖身之地。
夜色朦胧,南宫旭正在寻思今夜去何处寻个歇息之处,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寻声望去,果有二人急匆匆地由城北方向朝这里赶来。“曹爷,还要去几处庙堂?”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逢庙烧香,见佛叩头。”
“曹爷,这座庙里敬的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这是将军庙,供奉的是郭达将军,在箭炉镇这一带香火也是很旺的。”
这二人随着话语,人已走近。走在前面一点的,是个中年的瘦高个儿,起码比南宫旭要高出半个脑壳。借着庙门透出来的灯光,南宫旭看见这人生得黄面皮拳骨脸,一见这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南宫旭一下便记起此人是在雅州聚仙关茶楼见过的。心下便就有几分好奇,想到那日看见他时,身旁跟着好几条大汉,前呼后拥的好不威风。看他身边只跟着一人,边说话就走进了将军庙。
他二人想必也是来赛马会上凑闹热的?
南宫旭知道他二人并没认出自已来,低头看看这身装扮,任是谁也看不出他是藏人羌人或是汉人。摇摇头,复又想道,你是何人?人家只看见过你一次就能记得你?
朝暗夜中的街道张望一番,今夜将自己安顿在何处?
感觉有些闷热,抬头看看天空,恐怕会下雨。想了想,依旧按照十多年前的习惯,去找寻任何城镇乡间都少不了的土地庙或是城隍庙,这类寺庙几乎都是建在城边郊外的。果不其然,就在离将军庙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四合院式的庙宇,门前竖有一牌,‘城隍庙’三字。
南宫旭那两年流浪时,早就在成都府周边大大小小的好几处城隍庙内栖身过。见过这类庙里的阎罗王、城隍爷、判官、黑白无常、催命鬼、鸡脚神……瞧了瞧这里,各类泥塑木雕也都大同小异。不同的却是还竖有四位通司,其中有两位身着藏人服饰。他想到自己‘昨日’在吐登酋长帐篷里当‘通司’的情景,不由地高兴起来。
至于侧厢内排列着的上刀山、进火海、下油锅、坐血河、磨子推……种种酷刑折磨的塑像,虽是一派阴森,但对于南宫旭来说,除了是很有些不顺眼而外,也没觉得有多可怖,按照俗话,小小年纪就已经被恐怖吓过头了的胆儿,就再无更可怕的了。这场景反倒是激起了他的印记。
……华阳郊外的一座庙里的,三个流浪儿挤在城隍爷塑像的身后,外面电闪雷鸣,暴雨交加。其中两个小些的娃娃有些惊恐地用手臂挡住眼,小小的身子朝着中间挤。
“打雷有啥害怕的?我们又不是坏人。”卷缩在中间的那个大的叫贵娃,身上盖了一条上好的棉被,他很有些老练地对他两个说。
“坏人到了阴间真的就要被阎王老爷收拾么?”南宫旭问。
“连这都不晓得,那是肯定的罗!”萧狗娃说。
“你们好多都不懂,想听么?”贵娃比他俩要大五六岁,闪电一晃,他看见了两张很有些惊恐的小脸,“真的想听?”
“想听、想听。”
“想听啥?”
“我还想听薛仁贵。”狗娃道。
“我早就听过了薛仁贵,一顿要吃一斗二升米。”南宫旭道。
“我听过的薛仁贵是个穷书生,同他的夫人王宝钏住在烧瓦的窑子里,后来考状元做了大官,骑高头大马衣襟——什么的。”
“这都不晓得,叫衣锦还乡。”贵娃道,但他也弄不清这薛仁贵咋又成了个书生,还有这段故事?接着道,“你们不懂的太多啦,我来考考你们。”
“……”
“三字经、女儿经、天地君亲师你们懂么?”昏暗中,贵娃晓得他两个一定是一无所知的一个劲地摇头,越是增添了他的作古正经,“孔子孔圣人你们就更是不懂了。”
贵娃见他两个眨着眼像是正在用心,就更显出很有些学问的口气:“起码读过几天私塾的才晓得,我要不是为了躲土匪跑出来,在家又念了好些书了。”
“土匪要抢你家的银钱?”
“我爹我妈最怕我被土匪绑了‘肥猪’”
“肥猪?”
“不说了不说了!让人心烦,我问你们,你读过私塾么?你呢?”
“还有‘三纲五常’你们晓得么?”
两个小的只有摇头的份。
“你们肯定不懂啥叫‘三纲五常’”贵娃盯了南宫旭一眼,“你也只认得你的名字,啥都不懂。”
南宫旭有些不服气,想到我爹爹的书房里啥书没有?想了想就回答:“山岗无唱?到了山岗上就没戏唱?要不就是在山岗上跳舞唱戏,山岗舞唱。”
萧狗娃接口道:“南供起说的不对!我晓得三缸无尝,就是米缸、酒缸和酱菜缸三种缸子,我看见好些有钱人家的厨房里都有的。无尝就是大人还没有先吃,娃娃们就不可以偷嘴先尝。要么就是吃完了,就没了尝的。”
“生米能吃?”
“那就是小的饭缸。”
“无就是没有,无尝就是吃尽了,没有尝的了。”南宫旭赶忙补充道。
“乱说!哪是你们这样说的?”贵娃斥责道。
“哪是咋的?”南宫旭问。
“这三纲嘛,听我爷说过——”也不知贵娃他懂不懂,“你们都不懂?干了错事都不晓得,犯了罪孽就是死了到阴间也跑不脱——”
“阴间我晓得。”南宫旭忙说。
“哪个会不晓得嘛!我早就晓得,我们活人就在阳间,死人就去了阴间。”萧狗娃说。
“不想听我讲了么?”
“想听,想听!”
“你们两个就好好地听我讲。”比他俩大好几岁的贵娃,说起话来真如同一个小大人,“我比你们还小的时候,我爷爷就给我讲过。比如天地君亲师这五样,你们只要冒犯了不管是那一样,不但要受活罪,死了就要受那些刑罚,那边不是塑有好多神像么?惨得很!我们几个就因为没犯过罪,才敢睡在这里,你们看有几个大人敢来这儿睡觉?”
“没人来,我们才好占地方,吃得到供品。”萧狗娃说。
“比如冒犯了天地君亲师就要遭到天打五雷轰!死了过后还要受到上刀山、下油锅的刑罚。”
“啊!”
“真的?”
“不信?莫说咱草民百姓,就是那些当大官的哪个敢冒犯皇上?遭千刀万剐的好可怕。”
“除了天和地,皇上就算是最大最大的了。”狗娃赶忙表态。
“那是当然,不然皇上咋个叫天子呢,天子就是老天的儿子,老天爷你敢惹么?老天爷的儿子你敢惹么?不把你娃娃活剐了才怪呢!”
“晓得么?还不要说到阴间,就是在阳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哪个臣子不听话冒犯了皇帝,皇帝想杀他就杀了他,老子就可以把不孝顺的儿子弄死。”
“啊!……”南宫旭和萧狗娃听得直朝躺在中间的贵娃靠紧。
南宫旭想到他爹爹就是被皇上天子弄死的,定是爹爹冒犯了老天爷的儿子,连娘和妹妹……眼泪刚涌上了眼眶,忽就转念,是啊!谁敢冒犯皇上呢?爹爹咋会哪么糊涂,未必是疯了?眨了眨眼,眼眶内的那一点泪珠儿就渐消失。
萧狗娃忽然说道:“我早就晓得了!”
“你晓得?”
“我看见过不管是衙门里头还是戏台子上演戏,只要是县官老爷叫一声,堂下何人?跪在地上的人就要赶快叩头回话,说小人名叫啥住在那里。要是遇上县官老爷不高兴了,叫声拖下去!给我打五十大板!”
“那遇上了天子皇上那一天不高兴了呢?万一是他受了凉脑壳疼肚子痛呢?”南宫旭耽心道,心头便有些发颤,我爹爹是不是正碰上了老天的儿子那几日脑壳痛不顺心呢?全身越是感觉有冷入心底的寒气逼上来。
“对了,县官老爷都那么威风,你们想想看,最大最大的天子皇上当然是更——”贵娃兴奋起来,“南供起!将狗娃拖下去,给我推出去斩了!”
“不干不干!把南供起拖下去。”
“又不是真的!你们两个轮流来嘛。”
南宫旭叫道:“我也不干,不轮流来,又不能假装当天子,我就只当县官和差役。”
“我也不干,我也只当县官和差役!”狗娃也跟着嚷。
朦胧中见贵娃把身子倒下去,不高兴地叫一声,“我不想给你们讲了,一点都不懂衙门的规矩,还是困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