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过去,轰隆隆的雷声似从天空与山巅间滚落而下。南宫旭霍然回过神来,身体内同时有一丝如闪电般的气流隐隐涌动,他知道,‘闪电手’功夫已被天地间的万万万分之丁点的闪电召唤回体内……
此时他已在城隍竖像背后的墙根下半依半躺地歇息,身下有一小堆摊开的干麦草,是他从侧殿取过来的,看来也少不了经常有人来这庙里歇息。朦胧中侧面看去,墙上的窗框外有半明半暗的光亮,窗框上是一副窗棂破损的窗扇,窗扇虚掩着,上面结有蜘蛛网。
雨点已打了下来,又一道闪电,映照出窗棂外有人影晃动,刚听见有话语声就被传来的雷声淹没。
有些犯困的南宫旭本想闭上眼睛躺下睡觉,立时就困意全无。雷声过去,听见有人进入了正殿。
“三岔路口前,一步走错还不知误,岐途难返,岂只是关山叠嶂迷雾重重——”
“任当家的何必如此自责呢?当初你也是想为弟兄们闯出条路来。”
“你看如今连我自身都成了一坨包袱,眼下还拖累你。”
“……任当家你休如此说,只要有我在,任当家有啥安排尽管吩咐就是。”
“——唉!”被称作任当家的长叹一口气,“不想我是一错再错!五哥,你说我还有何面目再见到众弟兄们?”
“这哪能全怪你呢?想当初为避开清廷的镇压,刘教主从白莲教中立了八卦教之后,数十年间清廷何时放过了咱们?想那曾剃头等人那般罕有的凶残,对我等的清剿杀戮是何等惨烈?多少弟兄姊妹的全家老小都被……咱坤卦的众弟兄能在江湖上立足至今,你任当家是功不可没。”
“咱巽离坤兑四武卦,当初按规矩演练武功拳术是何等的气势?你看如今成了啥样?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几乎全都成了烟鬼,我岂止是管束不严,若不是我带头品尝这该死的‘福寿膏’——”
“谁又晓得这鬼东西有这么霸道呢?当初任当家你还不是因为见了红挂了彩伤势太重,才弄了些来疗伤止疼痛的。”
“我外甥就托你管教了,千万别让他沾上一丁点。你看看眼下,就连这里的烟馆都是越开越多了,去前年路过见到不过五六家,你看如今——”
“你就放心,我正在调教他呢,早就有打算把我的衣钵传付与他,看何时让他来认你这位母舅。”
“啊,暂时还不必,你看我如今的模样。”任当家的又长叹一声,“对我这个外甥。眼下我是爱莫能助的了,能不能接你的家当,要看他有无能耐,五哥你可千万别是看着我的面子,不然反倒是害了他又害了你手下的那一大帮娃儿们。”
“这个我心中还是有数的。”
“这几年干镖行也积攒了点银子,我原本也是想在这川边藏地做些药材生意,可没料到——也只能怪我自已,怨不得别人。”
“当家的,你就别再——”
“唉,我本想着能把生意做成做大,才能帮帮你,我依旧替你干的那些勾当耽着几分心呢。”
“我心中有分寸的——,你也晓得,娃儿们要吃要喝的,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日子。”
“也是你有这个能耐,不过五哥这把年纪了,还得在人前扮出那等模样——唉,也真难为你了。”
“有时我也有几分后悔。”
“后悔?”
“当初接了手,现在就丢不脱啦,唉!”
“不是你丢不脱,是你不忍心丢脱。”
“也是。”他长叹一口气,“有人一直想接手呢,若不是耽心娃娃们遭罪——”
“我这里你就别管了,去办你的事吧,恐怕你窝子里的那两个崽儿会出来惹事的。”
“嗯,我挂在心头的也就是这事,那好吧,任当家的你就注意将息好——要么我还是给你弄一点点来,实再抗不住就?”
“别说了,我说过的话从来就——你走吧!”
雷声已息,雨声渐小。城隍庙内一片短暂的安静。
只因有异于常人的听力,南宫旭有意无意的就听到了这两人的说话。说别的是不大清楚,心里对被唤作‘福寿膏’的烟土就有了很深的印象。那几年在彝地,只晓得少数有钱有势的头人才能吸上大烟这种东西。
又听出这个被称作五哥的,像是一个管有一伙娃娃的头儿,自是让他又回想起一些幼时的情形。
城隍庙内还宽敞,在此栖身的人,只要尚未见过面打过招呼,也就各人困各人的觉,井水不犯河水。南宫旭感到腹内很有些叽咕起来,咽下口中泛出的唾液,这是近几年少有了的感觉。我明日得去寻点活路干,不然还没银钱吃饭呢。得赶紧睡觉,等会儿更觉得饿时就不好办啦。也是困倦了的缘故,他竟躲了个懒,也不再盘腿打坐,随意地放倒身子,过了不大一会就进入了睡梦。
当他耳际听见有人的吵嚷声时,迷糊中睁眼一看,天并没有亮。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还有些犯困,想再侧过身子睡去,却被越来越大的声音弄得忍不住坐起身来。咦?有光亮晃动,来人还点燃了一支火把。
透过泥塑的城隍老爷像侧,南宫旭瞧见有两人正立在那里,手里都各持了兵刃,其中一人个儿很高,一支火把举在另一人手上,他们身后拖着的影子长长的在大殿前飘忽。
他认出正是曾在聚仙茶楼见过,方才又遇上过的那瘦高个,此时,这一高一矮的两人,正咄咄逼人地面对着半卧半靠在木柱下的一个中年汉子。
……
“姓任的,未必你就干净了么?去年有好几驮烟土,而且是一等二等的大土和云土【16】,不就是由你押的两趟镖,丝毫不少的就运到了华阳?”
“当初若是我晓得,哼!”
“你以为这事是你能管的么?自不量力!”
“我是想管,可惜——”
“可惜啥?”
“可惜我悔之晚矣!”
“我知道你想说啥,你后悔把自个儿弄成了这样,今天你莫说是与我放对,就连与我这个手下的兄弟过招,你都只能是找死。哈哈哈!想不到当年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铁飞弹’,成了这副模样!东躲西藏的,不过还是被我逮住了。”
“曹爷,这个大号叫铁飞弹的,他的名气快把我的耳朵都磨出茧了,今天看来,在咱们面前的,也不过是如此的一个大脓包。依我看,当年曾名扬江湖威震川边的什么铁伞独行侠、什么白云老道梅花女侠都不过是徒有虚名,从今后我才不听任何人鬼吹了。”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都还是有些本事的。”
……
听到这里,南宫旭主意已定,因是先前听见了他们的说话,他对那个姓任的还生出了几分好感。而这个高长子,总觉有几分不地道。好吧,咱今夜反正也被吵嚷得睡不好觉,就来管一管玩一玩。想到此,便有几分兴奋,思量道,咱还不能就这么出场,不能让他们认出来,这地方还是我暂时的栖身之地呢。
他轻轻地闪入后侧暗处,当下脱了皮背心和短衫,只三两下,将一头如藏人一般自如披着的长发胡乱挽了挽盘在头上。轻轻推开窗扇,悄无声息地一跃而出。记得进来时在大门外看见过有一香炉,寻了过去,朝炉中抓了一把灰糊糊的‘旭芭’炭灰,往脸上抹了抹。
此时的南宫旭有了一副令人奇怪的脸色,手里握着剑鞘,因剑鞘上缠满了布条,看去真似从废物堆里捡来的一般。收拾停当,大大列列地从大门外走了进去。
两个一高一矮之人,还正高声地朝对方说话。
“你以为你躲就躲得过么?”
“我何须躲?对你这样的人。”
“想你‘铁飞弹’当年也是何等神气之人,竟然也会弄得到这城隍庙来栖身的地步。”
“当年——当年是当年。”
“要我今日放过你,也并非不可能,只要你从今以后不再与我们作对,坏我们的生意。”
“你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不可能答应你,除非我断了气。”
“那好!今夜就成全你吧。”高个子刚说了这话,就听见了有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渐至,从庙门外进来一人,昏暗而忽闪的火把映照下,来人的影子拖在身后,影子随着火光的跳跃,在大殿的墙壁和神鬼塑像上晃来晃去。
举着火把那人像是有些感到犯怯,不觉地朝他称着曹爷的高个儿靠近两步。曹爷瞪了他一眼,才不紧不慢地扭头瞥了瞥来人,随意用手中剑指一指中年汉子,问道,“来者何人?是咱的朋友——对头?还是他的对头——朋友?”
来人灰黑的一副脏脸,面上几无表情:“路过的,找歇处,见有闹热,过来看看。”
靠在柱下姓任的汉子道:“这位兄弟,你寻个地方去歇息吧,这是我同他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好吧,我是走过路过,看看行么?”
“当然。”姓任的点点头。
曹爷的随身伙伴哼了一声:“既然不是我曹爷的朋友,就走远些,不要让我看见你。”
“你咋能这么说话?”被他称呼曹爷的高个子止住他。
“看就看吧,可看也要看钱!”他低声嚷了一句,接着朝那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曹爷,瞧他那副大烟鬼相,何用你动手?看我来收拾他!叫他——”话语尚未说完,他人已扑了上去,手中那把单刀一扬,朝着对方一劈而下。
【16】注释:大土和云土——自鸦片战争后,尤其清末民初社会上鸦片泛滥吸毒盛行,当时的鸦片因产地不同而分为四等:大土(印度产)、云土(云南产)、川土(四川产)、蒙疆土(内蒙古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