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两人拎住如同一只鸡鸭般的这老头儿,偶尔咳嗽两声,嘴里也叽里咕噜的,声音却字字不落地传入到了骆云富的耳中:“父母官父母官,犹似草民的父母一般,一直都听说是爱民如子哩!今儿有幸在路上撞见了,咋就不心疼心疼你这孤苦伶仃的,连路也走不动的又小又老的草民呢?——你这位父母官咋就不下地来走走——将你的高头大马也让给小老儿骑一骑啊!”
跟在后面骑着马缓缓而至的骆云富耳中,那老者的声音渐小渐远。
“装疯卖傻的老东西!”黄虎骂道,朝地上狠狠地一跺脚。
黄豹扬了扬手掌:“老子真想给你这老讨口子两个大耳刮!”
“别、别——老朽咋经得起二位官爷的拳脚哇!”老者顿时抱头缩颈身子成了一团,“怕是只得一下就要了咱的老命哩。”
“要了你的命?——黄虎道。
黄豹不屑地呸了一口:“就是一掌劈翻了你,在这儿有谁个来找老子的麻烦!”
“哼,真不过如同弄死只蚂蚁一般。”黄虎还是给了他一个算是轻的耳光。
“哎哟!那是、那是——常言道蚁民蚁民,老朽本就是个蚁民贱民,贱民就是贱命一条嘛。”
“你这满嘴的废话,谁个不知晓?老刁民一个!”虎豹两弟兄早就极不耐烦,将他拽至前面较为空旷之处,朝地上一扔。
他两个谁也没瞧见这乞丐般的老者眼里闪过一丝寒芒,只顾着回身等那骆云富走至二人前面,也就跳上马,三个一前两后的毫不理睬卷缩在驿道旁的老者,扬长而去。
快近晌午时分,走在头里的黄虎朝前面一间木屋指了指:“骆大人你看。”
待走在两人中间的骆云富接近,果见在这间很是破败的木屋门前,有个瘦削的汉子正坐在横放着的一段枯木上,手里正啃着一块被柴火烧得黑糊糊的洋芋,连他的嘴唇都是黑的。
“喂,前面多远有投宿之处?”骆云富朝他叫道。
此人只顾继续地吃着他手里的洋芋,连头也没抬起来。
“呔!你这厮聋啦!骆大人在问你话呢!”黄豹喝道。
“三个大人是在问道?”汉子抬起了头,“是在向我问道?”一副灰不溜秋的面孔皮色似皱非皱的,很有些难看,顶上是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一双眼睛说不出是呆滞还是恍惚。骆云富见状心下骂道,妈的,本官今日咋就尽皆遇上这些个讨口子乞丐,这家伙可莫是他娘的一个疯子。
“给老子少废话!”黄虎也恼了起来,“快说,前头有无客店?”
“客店?有、有有有!顺这路走,就在前头不远处。”说罢就伸出了双手,一副行乞相,“三位大人高抬贵手,赏给小人几个小钱吧,小人感谢不尽。”
“嘿!你这讨口子,哪有立马就要讨钱的?!”骆云富赶了这半日路,心情早就不好起来,“本老爷心情不好,手头没给你的。”
“大人老爷你就心情好一点嘛。”
“呸!尽遇上你这般讨口子乞丐,莫说咱骆大人的心情不好,就连咱们都如何能有好心情?”黄虎啐了一口。
“要不听我唱支小曲儿,寻个开心?”汉子用衣袖揩擦着被溅上脸的唾沫。
“寻开心?”骆云富早已觉得骑了大半天的马,屁股都给颠得疼了,就跳下马来,“寻开心就寻开心,给本大人好好的来上一段。”
黄家兄弟二人也跳下马来,急忙在离对方五六步远的草地上,为骆云富铺上那块一路上都带着的熊皮坐垫,两个就在他的左右各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只见这汉子捡起地上的两块碎瓦片,随口就唱起来:
“敲瓦片,瓦片儿响,官爷听咱唱一唱,唱一唱来讲一讲。那小白菜是三岁死了娘,狗娃子咱是两岁就没了爹五岁又没了娘,爹娘为何死得早?听我狗娃子诉衷肠,咱爹是被活埋在煤窑下,黑心窑主发大财,买了土地又买房,还捐了个官儿来做风风光光到咸阳;可怜狗娃子苦命的爹,到如今也不知尸骨深埋在地下哪一方?
黄河发大水,我娘带我去逃荒,天空空来地荡荡,官军四处在打仗,兵荒马乱啥世道,草民百姓遭了殃。四处贪官和污吏,日日花天又酒地,草民贱民如蚂蚁,生死煎熬谁管你?树皮草根都没得吃,野菜团喂给了狗娃子,我娘饿死在大路旁。狗娃子命贱还没死,被人贩卖去了——”
“妈的!你这厮竟是在哭丧么?”黄虎和黄豹几乎是同时跳将起来。
“你,你个刁民!大胆!”骆云富一手指着对方,一面在爬起身来,这两个急去扶他。
骆云富立起身来抖一抖衣衫,又伸出手指向这汉子,大声喝叱道:“什么东西!竟敢当着本官的面诬蔑诋毁我大清天朝?!若不是在这远辟之地,本官断是饶不了你!”
“草民该死!”他狠狠地抽了自己脸上一耳光,“草民实在不知大人不喜欢草民心头的疼楚,咱就咽下这苦水——那好听的曲儿,带点荤腥的调儿,草民还是很会一些呢,这就唱给大人听——”
“快些!给骆大人来一段好听的,先来个‘十八*’!多加些调料越荤越好!”
骆云富摆手:“那‘十八*’就免啦,来一段少有听到的。呵,对了,看你像是一个汉人,叫啥名姓呢?”心下却道,省督府那位慕容大人上月到本官境内,说是巡视政务实则是下来寻乐子添进项的,进入了官场咱早就弄懂了。下官给他摆家宴,接连三天,哪一道宴席上缺少过鸡鸭鱼肉佳肴美味,何时没有又荤又腥的骚龙门阵?从外省传过来的‘十八*’每日都何止来过一遍?那位慕容大人不仅自个儿会说唱,每次增添上的佐料,恐怕二十八*都不止了呢……嘻嘻!
“大人在问你的名姓?”黄虎见骆云富在发愣,便朝这汉子问道。
“草民叫石元,石头的石,状元的元。”
“嘻嘻——还状元哩!只怕是撞扁呢。”黄豹嘲笑道。
“大人见笑了,可也是咱爹娘疼爱儿的一片心哩,算是煎熬在苦日子里的一点儿企盼嘛。”
骆云富把目光停在他面上。
黄虎道:“没想你这厮说起话来还有几分像个识文断字的人呢?快些唱曲儿吧!”
“哪里是呢?草民平日里不过在乡间总喜好听上一段不付钱的评书,瞧上一出小戏什么的。”面前这汉子答道,“待草民稍稍歇息一会儿行么?因是草民的心里头还有些不受活,是方才被自个儿的苦处惹得不好受的。”
“大人要你挑个取乐子的曲儿唱,哪里有这么多的费话!想掌嘴么?”黄虎瞪眼道。
“是,是是是,饿肚的汉子哪里能体会到饱肚子人胀得腹疼的感受嘛——草民咋能以饥民干瘦之心来度大人油肥之腹呢?坏了大人的好兴致,是该挨打。”又刮了自个儿一个耳刮子,作深吸气状,“这就为大人们调出个好心情来。”
“你——”骆云富听着他话中很是有些不顺耳之处,正要说什么,却又被他敲打起破瓦片儿的声音打断。
“瓦片儿,响又响,天空儿,蓝又亮;树上的鸟儿在歌唱,地上的草民齐欢笑;风调雨顺好年景,五谷丰登粮满仓,齐颂咱天朝太后真圣明,敬祝皇上龙体享安康;太后和皇上起码再活五百岁,大清江山万万年,各位大人贵人笑开颜,天天都是好心情,日子过得比那蜜儿还要甜……”
骆云富手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须,面上浮起笑意。
“……瓦片儿脆声响,大人们都说是家家不缺粮,户户没饥荒,一个个都逢喜庆事,人人脸上放油光。张家添了个胖小子,王家幺女嫁了个年过七旬的富商作偏房。
“各位看官莫要急来莫要慌,好听的曲儿马上就开场,今儿就话说这做过官儿的柳太爷,前些年仕途得意官运旺,近几载发财发得金满柜来银满箱。瞧这柳太爷一副贵人相,耳肥面团双下巴,三羊胡须八字眉,圆脑袋搁在肩膀上……
“柳太爷上月又娶进门来第七房,这第七房、就说这第七房,二八佳人小娇娘,柳太爷疼她如心肝,就像三年前娶来的第六房。
“每日里天还没断黑,柳太爷赶快就进了房。别嫌太爷年岁大,天天吞下有大补丸,日日喝的是壮阳汤。老牛就喜啃嫩草,柳太爷老当又益壮,摊开了合欢被,铺好了鸳鸯床。柳太爷一身脱得个精溜光,急吼吼就要上……
……柳太爷气喘吁吁瘫一旁,一双迷迷糊糊的老花眼,还盯着躺在铺上一丝不挂的美娇娘,那白生生的*胸小蛮腰……赶明儿多喝两口壮阳汤,抖擞精神还要上……”
那汉子顿了一顿,喝下一口凉水,接着又煞有介事地敲着瓦片儿,一字一句颇有韵味儿地唱道:
“……有钱有势的柳太爷,神仙日子天天过,挥金如土好风光,心里头少有烦心事,只盼着能寻着长生不老方!
穷汉们瞧得眼发红,羡慕煞了就心发慌!双眼红得要燃烧,如同在荒山野岭间乱窜的饿狼,怎奈太爷家保镖多来刀枪好,穷汉们只得归家收拾冷锅和冷灶,喝碗缺油少盐的清水汤——啊!就此打住,可不能再扫了大人的好兴致。”
听过曲儿,这三个早已是笑得合不拢嘴,黄虎笑道: “这才像是让骆大人寻开心的小曲儿嘛!”
“有趣,是有些趣儿。”末了,骆云富乐不可支地,点着头又补上一句,“不过还是要留神,后面的那两句不能再唱下去,多少会扫了兴致!”
三人寻过乐子,骆云富吩咐一声,黄虎黄豹急忙跳起身来,收拾好拴在丈余外的马匹,牵过骆云富所骑的那匹大黑马来。
“大人就要走啦?”这个名叫石元的汉子赶忙走近前来,仍是双手伸向了骆云富,“我这是为我一个极其悲苦的老邻居,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妇人求大人发发善心发发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