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询问之语一出口,便瞧着对方的神色等待回答,还是免不了心中存疑。
静易师太静默片刻,手中佛珠匀匀转动。
“施主可知本朝乾隆年间一个状元的故事么?”不见他回答,便接着叙说道,“某日,这位状元同几个朋友去杭州游西湖,来到岳武穆的坟前,其中一个朋友提议在场的人都给那两口子跪着的一对铁像题一副对联。轮到他了,看着那两口儿跪在岳武穆坟前的铁像心头很是别扭,只因算起来他还是这两口子的后人呢。”
“施主可知这位状元是怎么题写的么?”
他摇摇头,岳飞秦桧的事何人不知,至于对联的事他就没听说过了,听到这里觉着有些关联了。心下却寻思道你绕着这弯子,我倒要听一听是否真能猜出咱的姓氏来。
“这位状元的对联是这么写的: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静易师太顿了一下,道,“施主与那位状元是相同一个姓,施主不必言愧姓,愧与否是施主后人的事。姓秦的武有门神秦叔宝,文有诗人秦少游等流芳于世之人中杰。”
他一听秦叔宝三字便觉光耀,裂了裂嘴面呈笑意。
静易师太接着道:“至于施主的后人感觉随施主而姓是荣幸或是羞愧,全仗施主的处世为人了。施主要老尼猜一猜,就不过作此闲聊而已。请问秦施主还有何事?”
一时间把个秦文彪的心头弄得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却还是有些不服气,猛地想到,就凭下官的声威,咱的姓名早就传到她耳里了,想来这还算不上有多大的修为。
说到后人的事,我秦文彪为咱秦家光耀了祖宗,儿孙们坐享咱挣下的家业财富和声威,未必还记不住我这个老祖宗?笑话。
继而转念又想,只要咱一辈子都这么威风富贵管它后人称赞也罢咒骂也罢——再说咱行事无不是为朝廷为圣上效犬马之劳,圣上天子代天行令,太后是天子之母后,咱忠心效力何过之有?
这天下不是有数万万人么,有多少能进入朝廷宫中?又有几人能够亲眼目睹太后皇上龙颜亲耳聆听太后皇上龙嘴的训示教诲?能如安公公李公公一般在太后皇上身边作奴才,能时时为其龙体请安服侍的人上人就更是稀罕了,用那些个文人的话来说就叫甚么凤毛——对了,凤毛麟角!
咱这一身的武艺能为朝廷效力真是荣幸得很呢!恐怕也该算是凤毛麟角了呢,心下便越发舒坦起来。
猛然觉到自己还正在这一派肃穆的庙庵中,急忙又立起身来走到菩萨座前跪下双掌合什尽力收起心神,恭恭敬敬地默念道:在下秦文彪今日特地前来朝山拜佛,望菩萨保佑保佑,保佑我官运亨通保佑我一辈子受朝廷重用。
祈祷毕,又从腰间囊中掏出一锭十两纹银,双手托起放于功德箱前,心头默念已是九十两啦?轮到‘八’往上爬,念到‘九’朝上走,脑袋里忽然冒出儿时的这句歌谣来,心下就更觉稳住了许多。
口中就轻轻地念出声来:感谢菩萨保佑,保佑在下前程辉煌在下定将再来朝神山拜菩萨并重重拜谢……
既然来了,心头种种犯虚的地方还是得再问一问,早就闻说这藏地寺庙中的高僧打卦极准。回到师太座前,又恭敬地问道:“在下向师太求问以后的大运,不知顺利与否?”
“老尼自入佛门不抽签也不占卜,仅念施主还能上山朝佛,老尼就请来我佛六祖大师的一首偈,施主接听罢。”
静易师太合掌念道:
兀兀不修善,
腾腾不造恶。
寂寂断见闻,
荡荡心无著。
又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这秦文彪出得庙庵,终是不解。心下却又开始生起疑来,寻思道这老尼看来不是一般,开口便将些前人的典故和今朝的故事道出,想来她出家之前必有不寻常身世,也罢,暂且放置一边。
见那巍峨屹立的箭杆山山巅处正是云遮雾绕,想起今晨在那岩石上的那只黑影,冷冷地哼一声,急奔而下。
不多时已到山脚,回到客栈被秦武和老板迎进楼下的一间包房。客栈伙计送来饭菜,秦武见将军用过膳食后正慢慢喝茶之际,便秉报刚才那阮公子二人前来一事。
“甚么阮公子?史部侍郎阮翰之家的?”秦文彪刚喝进口中的一口茶水差点就吐了出来,手中的茶碗悬在了半空,“我几时遇见过史部侍郎阮翰之的公子?”
秦武一听将军并没遇见过阮公子,便感到事情不妙脸色微变,急把刚要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去。他如何不明白,将军要是知道其铜牌被盗那可不得了,出京共带有五枚铜牌已是足够,且都是由他秦武亲手保管的,除他自己随身带着一枚外,其余四枚都藏在将军住房中。
好在那两个少年离开后,也不见牢房内关押的疑犯有啥变故。
可虑可惧的是,他二人既然能够从将军住处盗走物件,就意味着直接威胁到将军大人的安全。
我得趁将军还没上楼之前先去查看一番,不然祸事就惹大了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但眼下又得应对将军的询问。
“你让他两个进去了?”
“那自称阮公子的,对阮翰之阮大人的府上人丁说得一点儿也不差,小人也瞧他有些眼熟。他的跟随也不过是个少年娃儿,说是认识那个姓刁的,小人觉着让他二人见个面也没啥,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听他两个呱啦了几句家常话,给了那个姓刁的一点儿酒钱。”
秦武此刻的脑袋瓜活泛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暗想道既然眼下朝廷正刮起了禁烟的风声,料将军也不会去招惹力主禁烟的那一杆子文臣武将的。
果然,将军的神色越发缓和过来,秦武见状,喊一声老板再给将军上一杯上上等的西湖龙井。听得老板带有讨好的回应声,秦武便轻声对将军请示道:“大人慢慢用茶稍事休息,在下依旧四下查看查看?”秦文彪挥挥手,他最为满意的就是这秦武的嘴勤腿勤。
秦武急急地又奔上了楼去,果然很是熟练,进门前先瞅了瞅糊在窗格子上的窗纸并无小窟窿、细洞眼。还未见异常,首先排除了被人暗施‘鸡鸣五更断魂香’或‘酣梦难醒迷糊烟’之类。这才开了挂在门前的大铁锁。
进入门内还顾不上扫视自己歇息的床头桌柜,先从贴身内袋中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大铜锁,这锁价值不菲是他秦武替将军一路上带着的。
查看放在床头的那口铁箱,随意看去并无异常,待开锁后打开盖子看时就脸色陡变。果然那铜牌除自己随身带着的一枚外,放在里面的四枚只剩下了三枚。细看那锁那盖的里面时,他双眼都定了,铆进箱体两根粗实的铁扣,分明是被一股大力硬生生拔出而后又插回强力复原的。
真好腕力好指力!秦武暗暗心惊,那两个少年人是从哪里进屋的?简直是不可能的。急又开了后窗朝下张望一番,哪有啥蛛丝马迹?心头咯噔一下真如跌进了雪窖中。
刚关上窗扇就听得有脚步声上楼,急忙将剩下的铜牌收进自己的腰袋中,怕再有闪失,也避免了将军注意到数量。
脚步声上了走道越来越近,秦武抬头朝门口看时,果是秦文彪将军。
“小武。”秦文彪唤了他一声。一听将军唤的是他的小名,显出几分亲热中必定有重要安排。
“准备今日朝东进发……”
将军向他分派布置完毕,他有些疑惑的表情引起了秦文彪的注意:“在想啥?”
“还有几天赛马会就要开始了?”他的意思是来得及返回么。
“小事一桩,不是你考虑的。”秦文彪正色道,“本将军这趟刚走到剑门关,各地就陆续接到了圣上上谕。”
秦武当然不敢动问下文,等将军接着开口。
“是重修圆明园之要事。”秦文彪面色不变,“圣上有谕:‘王公以下京外大小官员量力报效捐修……’内务府已令南方有关省份立即采办大件木材三千件限期送京……”
秦武不敢插言,就连他这个小小的官儿都知道,太后想重修圆明园的事在朝中几起波澜,这次连同治皇上都亲自下了上谕要重修,就真是非同小可了。那么将军定是在考虑捐多少银两以示忠心并且——”果然,将军已早有打算。
“本官此为首次来川边,沿途果见崇山峻岭古树参天,莫说三千大件材就是翻上几番都应有尽有,只可惜路途极为不便,否则本官定要为太后和圣上效力分忧。”
秦武急忙点头连连称是。
“这样一来,就只能在捐修款项方面多考虑些了,因此咱们的各项用度就得从简了,等会儿把刘总管叫来。”
胖子刘总管听了将军的吩咐后点头不止心知肚明,这样的指令已下过若干次了,哪一次真的敢削减了秦大人的用度?不过是用点儿脑筋变换些花样而已,大人的收支到后来反而只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秦武弄清了上谕的内容,先是对将军极感佩服心想果然是将军肚内能撑船,把这消息一直秘而不宣。接着就兴奋起来,如何不知捞银钱的好机会又来到了面前,就看各人的手段了。
看着秦文彪将军回了里屋,秦武知道他一进入调息至少在半个时辰内是不许人打扰的。
秦武就忽然想起他自己的行囊物件来。七八个麝香,三斤虫草和一对鹿茸一样也不少。又取过枕头里边靠墙角落的那只小皮箱,掏出钥匙打开来看时,脸色大变。
两根金条和两百两银锭,变成了一堆河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