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为一间青瓦屋面的大平房,桌椅家具和装饰皆有几分讲究。秦文彪端坐厅首,秦武在将军身旁走动传话,另外两个下属立在门首迎接各路宾客。
当地同知早早赶到,接着是当地土司派了管家过来,秦文彪见土司未能亲自前来,心中正有些不快。却见其管家叫人抬进一礼箱看去甚是不轻,又猛然想到,前日在土司家中见了早在先皇雍正爷在位时,主管藩院的皇亲果亲王允礼去惠远寺途经这打箭炉,就为当时的土司亲题赠与了“武显将军”的匾额。何况先皇乾隆爷和嘉庆爷对其都有褒奖,也是世袭下来的,心下也就释然。
接下来打箭炉各锅庄各商号和名流人士陆续到达,一时就热闹起来。
秦文彪如何认识这么些人,被人们称为师爷的何书办早已跟随同知赶来,忙着为将军大人一一介绍。
数十家锅庄庄主和上百家商行几乎都来了人。
看他分外熟识地介绍着:“……这位老板乃陕西人氏,他们的布匹生意做得可好哩,大人您所看见的永聚源、世丰合、福兴德、天增公几家大布店还是在嘉庆爷时就兴旺起来了——啊,这位是雅茶帮的李老板——”
接下来仍是滔滔不绝地:“……打箭炉的茶商也都不下百家呢,那几位是名茶帮、天茶帮、邛茶帮和荣茶帮的,这位是云茶帮的……”
秦文彪对这些没甚兴趣只点点头,让秦武和几个下属一起招呼着来人。
门侧安放有一桌,早有数人在接收登记来客送上的银两财帛。朝廷正二品将军大人亲设宴请,午宴前早就放出了为朝廷捐修圆明园的风声,待到当地各路客人前来为秦大人送行时,岂会有一人是空着双手赶来的。
这个道:“区区银两何足大人挂齿,实为朝廷分忧之心意。”
“还劳大人代下官为太后圣上请安,这点银两略表报效之寸心也……”那个说。
接下来少不得相互寒暄点头应酬敬酒祝酒劝酒,那同知更是十分活跃。
自从曾文正公受朝廷重用,竭尽全力撑扶住了已塌了半壁的大清朝廷,文正公被破例封了侯爷,真犹如让一群汉人官员和一些读书数十年赴考好几番的汉人秀才举人们如沐春风,如吸了一口上上等的大土一般精神立振,真个是皇天开眼啦!这世道变好了呢,连咱汉人也能受皇恩雨露拜将封侯了,立时看到了仕途希望。
大清两百多年了,朝廷终于开始把咱汉人官员也视同八骑后人一般的贴心奴才使用了。自认满腹经纶心怀鸿鹄之志的各类人等,又争相兴奋起来。
“可惜呀可惜!眼睁睁看着这川边如此优质如此丰茂之树材却难运至京城——咱恨不能生出胜过当年薛仁贵百倍之巨力,肩扛背负它数十棵飞奔至京城——莫,莫以为我喝多了,是我心里话。”殷得富端着只酒杯激动道。
曾国禄强忍住方才进献了二百两银子挖心般的疼,竭力露出笑脸道:“能为朝廷献上一片忠心真是荣幸得很呢!”接着就自个儿提起酒壶斟酒进杯,被他推开的一个斟酒丫头唬得直把眼睛偷瞧着老板的脸色。
曾国禄端起了手中酒杯中气十足吐字清晰地道: “我恨呀恨!真是恨!”
众人吓了一跳,一时都惊呆了,目光齐刷刷皆投向他面上,瞧他的脸上似无醉酒的迹象,便都把眼睛转过去观察将军大人的神情。见秦大人的面上像是抽动了一下,只睨了他一眼,就仰头将手中的一杯酒朝口里一倾——
这满面富态相的曾国禄还在自语:“真是恨呀!”
殷得富显出复杂的表情,众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半晌,从他口里才又道出了后半句话来:“蜀道呀!你为何这般难走,走这川蜀道路为何真是难于上青天呀!害得我曾国禄不能雇上大船满载栋梁之材走三峡到江南再北上运河至京城——为我曾家深受皇恩惠泽略表寸心。”双手捧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秦文彪脸色一缓抹一抹面颊上短须,微微笑道:“曾特使不必为此懊恼忧虑,只要将一切款项备妥,由本官代你向太后圣上尽上效劳之心。”
众人看时,曾国禄大人似乎醉了,身子摇晃着伏向酒桌上。
众人继续敬酒劝酒,很有些个来客寻思道,反正这钱也是不得不出了,就干脆借这场合结交联络各路朋友,以利日后生意顺当广开财源。
酒后的脸庞有的发红有的泛青,酒后的话语争争抢抢,一时间真个是喧闹无比。
秦文彪估摸着这一招收效不错,心情一好就来了兴致,加上在众人陆续到来之际,他就瞧出内中很有几个不但身有武功,其中有几人虽是神彩内敛却也隐不住双目内隐含精芒,还有两人的太阳、颊车穴凸凹有异青筋暗显。
要知他秦文彪的武功早就属一流,二十余年来无论江湖沙场几无败北。尤其他的‘催命阴风腿’和‘鬼手蛇形杖’已经浸染过无数人的性命热血,如今更是越发精进。
就在此时,那同知手拎酒壶正挽着一条大汉要给他杯中添酒,正在你推我让之际,同知不防踩踏上一块番茄皮儿,脚下一滑一个屁股墩就朝下跌去,一时酒液四溅酒壶飞离手中,不少人认得那个大汉是将军的一名贴身随从,此时这大汉也被扯带得偏偏倒倒的。
有人刚瞧见将军面上微露愠色稍纵即逝间,他的人已不见,却看到半空里有身影一闪,在晃动间似乎已潜入他二人之中,四周的人刚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看时,同知和那个大汉都已站立稳当酒壶也到了秦将军手中,将军颇为自得地正朝着手中的杯子添酒呢!
众人惊得呆了,半晌,掌声响起赞声不绝。
“各位宾客,将军大人的本领高着哩!这不过是咱们秦将军的一点儿小玩耍。”秦武解说道。
同知叹口气道:“可惜呀可惜!”
众人又几乎都怔住了,全都停下了手中的酒杯等着他的下文。
“我大清的将士要有一半,不,只要有一半的一半有如秦将军这般高强的武艺何愁外夷进犯?”
“若真是那样,有哪个外夷敢来?莫非吃了豹子胆!”有人接话。
“唉!那有多好,咱们的圆明园就不会——”说话这人刚忍疼捐了八十两雪花银。
“在座有哪位朋友去那圆明园开过眼界?”
“咱草民一个,有何资格踏入那里半步?”
“说来也是,那可是太后老佛爷和真龙天子万岁爷的皇家园,在座的恐怕也只有秦将军能进出呢。”
秦武心下道,你们这些缺少见识的土老财,皇家之园有那么好进出么?就连咱秦将军都只是带着咱们和一些护卫们守候在那大门外的。若不是让洋夷们一把火给毁了,就连咱都没进去过呢,唉——
秦文彪有的放矢的早将目光极为迅疾地扫视了一番众人,方才只见人人鼓掌此刻又见大多数个个露出笑意,听了这番话心下更觉舒坦。少不得又添上了一杯酒送至嘴边,刚一仰头——就听头顶有人大笑:
“甚么狗屁功夫也拿到这里来亮丑!”
“秦文彪收钱做文章,曾国禄送钱讨气怄。”
隔着一层望板,只听得屋顶的青瓦一阵乱响。
秦文彪将手中还没喝下的酒连同杯子一扔,他的身形一晃已到门外,再一闪间他人已跃上了房顶。
众人中只要是粗通武功的,听过瓦响无不摇头,皆等着瞧瞧秦将军捉一个啥模样的‘屋顶客’下来,这人不死都得脱层皮的。
须臾,大门外又有身影一闪,众人定睛看时,仍然是将军独自一人,脸面上泛出青白色。
箭杆山东侧的那个已被草木遮没一半的洞口前,南宫旭和阮玉斌两人正在收拾着各自的行头。
与曹皋和刁五等四人见面后,为搭救他们的事两人的意见有些分歧。对救出刁五和箫岣阮玉斌很愿意,听到那姓曹的二人不仅贩运的是大烟而简直就是与那贪官狼狈为奸,他就一百二十个的不愿理他们了。
南宫旭的心境本也如此,一听他两个干的勾当心头就起了火,当场就朝他两个‘混帐东西、欠揍货’地骂了起来,看着他两个并不还嘴的模样,阮玉斌都觉奇怪。
还是刁五劝道:“要说混账还是那些个贪官污吏最混账,这位曹兄弟不就是被那个省督的舅子致使的么?”
“老曹你就没长脑壳?”南宫旭气愤难平。
“财利二字,为财为利——这天下的万般生意恐怕头数鸦片买卖红利为最高。”刁五道。
“只要得手一笔,够吃好久呢!”曹三接口道。
南宫旭瞪了他一眼,心里道若不是与你二人在野人海有了交往,哼!不过那施放毒虫的黑衣人一伙,把我们都骗了,要是在林子里刁五没中毒告知了咱们真相——唉!咱也成了贩运大烟挣点脚力钱的混账了,想到皮囊里与大伙儿分下的二两银子,心头就悔恨起来……
“也最凶险!”箫岣插嘴道,“五爷与他们为马匹讲价时,看见了一件裂了口子的货袋,大黄下面全是大烟。”
刁五叹口气:“当时我一点也没流露惊讶,为防着被灭了口离得他们远远地,凭咱的小伎俩只要有匹马就保管无事,那里料道还是被他们——”
曹皋将他两人这趟来川边的秘事全都道出。
“这之前干过的‘买卖’挣得够多吧?”阮玉斌问了一句,话语中不无鄙夷之音。
“挣了个啥,就这趟刚开了头货还没运出去就翻了船,去他妈的省督那个小舅子!”
曹皋不语,曹三又再次忿忿地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