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独门独院有些奇怪,院子不算小,四周是一道一人高的土墙。院子中间只有独独的一间独门独窗的木屋,门窗也是紧闭着的。那把独一无二的太师椅就安放在距木屋七八步的地方,独一无二坐着的便是太师椅上的那人,木椅两侧各站立着的数人皆以皂色布巾蒙面身着皂色衣裤。
绿蜻蜓瞧出此人是个女的,见对方虽是身着紫衣,却披有一件黑白相间的锦缎披风,若不是以杏黄色镶边,披风就很不好看。那顶精巧的竹编小帽下罩着面孔的是黑白双色丝线织成的面纱。双目专注的绿蜻蜓极想瞧出她的面目来,却是徒劳,那看似薄如蜻蜓羽翼的面纱后面,其容貌并无一丁点的显现。
野百合从对方的气势与装束就知道面前的这位当然不是宫主,她是见过宫主毋极夫人的。宫主头上所戴是玉竹帽,面罩是用金丝银线织成,但这个立在她身侧年纪尚轻的紫衣女子倒是见过。
对方显然是湖堂宫的人,但野百合不知此人在宫内是何把交椅,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是朝对方拱一拱手。绿蜻蜓因对方没将他放在眼里而心下气恼,只随意地应付了一下。
那人见野百合二人没答腔,似乎也没在意,仍然端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地注视着二人。见二人还在把目光朝大院内四下扫视,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便朝立在她身后的那位紫衣女子耳旁悄声说了句什么,这女子点点头,向前半步两手轻轻地拍了四下。
木屋的那扇门发出吱呀一声打开来,一个中等个儿的胖子脚步轻便地走了出来。只见他走到太师椅的左侧先施个礼数,称呼一声道:“见过宫主特使!”
‘宫主特使’做了个手势,站立在两侧的那几名蒙面大汉立时朝后退去数步转身进入木屋,那门便就无声无息地关闭。
‘宫主特使’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便朝向野百合二人比划起来,只见他:双掌左右分开指端朝前,左掌心上仰,右掌心朝下;接着变换为左下右上,连连变换了三次后便双掌相握,最后才施以武林中人的礼数,左掌右拳双手交叠。
野百合与绿蜻蜓如何认不出此人就是那个曾胖子,野百合只是微微一笑,而绿蜻蜓鼻孔里发出哼声道:“曾大人的行踪果然神秘难测,竟会到这里来恭候咱们,你也别在这儿瞎比划了,你手心手背地折腾了这么一阵,以我白霖看来,不过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意思罢了!”
野百合却忍不住笑了,道:“曾师兄别来无恙?”
见曾国禄的样子似乎充耳不闻,绿蜻蜓便带着轻蔑的口吻道:“曾大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我白霖看来岂止是两面刀,恐怕三面五面也说不定的。”
曾国禄依旧不答话,只把目光朝向宫主特使。白霖瞧得清楚,宫主特使似乎没听见一般。却见野百合也像曾国禄的手势一样比划了一番。比划中却口中念念有词道:“庙堂之下有江湖,江湖仰仗是庙堂;翻手为云覆手雨,倒海翻江无安详;台上唱戏台下瞧,败者为寇胜者王;湖堂偶也能携手,只因外敌正凶狂。”
宫主特使笑了,朗声道:“幺妹子的手势倒也合规矩,所解其意虽有偏误,不过,我湖堂宫中人能懂此密语手势者也不过十余人。这个自称是白什么的,可是你同伴?与宫中——”
“回禀宫主特使,白霖是宫主安排与在下……”
宫主特使又笑了,打断她道:“言归正传吧,你要寻找的两人已经被带去了他想要去的地方,那四个也是宫中人,属闽东堂的。”
野百合心头复又升起那个疑团,想借此弄明,急问道:“也属那位宫大人调遣?”
“这不该你打听。”宫主特使的语气突就变得冷冷地,道,“你去交差回话不需费神,没找寻着就没找寻着,一切皆按宫达仁护卫营所遣派,不得节外生枝。”
“那个叫南什么的少年娃娃是宫中的?”野百合问,还在打箭炉七灯巷她就看出点名堂了。
宫主特使点头道:“可以算是,本来与这位是一样的,后来就成了咱宫中的人。宫主说了,咱湖堂宫要网络一切能够网络的人才能做成大事,宫主还破例让这娃娃还做了个协督呢!”
野百合惊讶道:“授了他协督之职?好快!”没想到他比自己的职位还高一格,自己仅相当于一个副堂主。从副执行算起,他是一步登上了五级。
在一旁听着的绿蜻蜓更为疑惑,这个南宫兄弟在湖堂宫还混成了个小头目呢,没想到他的鬼名堂比我绿蜻蜓还多哩!
野百合问道:“在下回去便出力搭救?”
宫主特使道:“无须,只要不实打实地相助官军给他添麻烦就行了。”
“万一他不敌?”
“对于他的胜负不必多虑,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我湖堂宫的筹谋。”
“这?——”野百合又朝曾国禄瞥了一眼,觉得这姓曾的更是让人琢磨不透。
“此乃宫主旨意,不可违背。好吧!可速去。”
野百合点头应允,转身离去间一股苦涩涌上心头,那年白莲教被官军追剿赶尽杀绝,自己被贼人算计……还是被毒虫帮的人所救。本以为这毒虫帮如同太平军白莲教一般是与清廷作对的,谁知是属于湖堂宫麾下。更不料这个湖堂宫却与清廷有着神秘莫测的纽带相连……这看似摇摇欲坠的清廷竟能一直这么强撑着……
而这湖堂宫竟又是如此的不讲……南宫这少年娃儿恐怕是凶多吉少。直到今日方明白,自己在江湖闯荡多年之所以还没失了锐气,是因心中还有一个让自己牵挂的申大哥,如今,心中这唯一的一丝彩虹已经失却,从此只有随波逐流度日月……
跟在后面的绿蜻蜓白霖没瞧见她的神色,当然更不清楚她们之间的把戏。但经历过这些日子他也多少有点清楚了,不仅野百合走的是黑白两道,这个湖堂宫干的更是黑白两道。自己因了这野百合卷入进来,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小角色,在人家的眼里能算个啥?
白霖心头忿然,眼下也只能将懊恼咽下肚去。对他白霖来说,因了女人而掺乎的麻烦事早就不下一两桩了,但任何时候谁个要想我白霖替他卖命可没那么容易。
两人各怀心事从来的路上往回赶去。
绿蜻蜓忍不住打破了沉闷道:“那个南宫能在你们宫里混个什么邪毒的职位可不简单呢!”
野百合道:“协督要比堂主高半格。”
绿蜻蜓道:“邪毒邪毒,顾名思义乃既邪又毒,这个南宫施毒的功夫定然不是一般。”
野百合勉强一笑道:“是协助的协监督的督。”
绿蜻蜓摇头道:“既然要网罗一切能够网罗的人,又设些监督的职务来监督,够忙乎的。”
野百合道:“亏你平日里还算是个灵醒的,连这都不明白?不过是用来在从副执行到堂主间相互钳制而已,其实在每个堂口都设了这么一个职务。”
绿蜻蜓道:“如果网罗的人太多了,岂不极易暴露湖堂宫的秘密?”
野百合道:“你瞧瞧如今的世道,黑道中人混入朝廷的还少么?而也有朝廷官员暗中是黑道中的头儿。”
绿蜻蜓仍然摇头,道:“那是人家的卧底。”
野百合笑道:“算啦,咱们不必再作争论,得抓紧点赶回去才是。”
独门独院内,直到野百合与绿蜻蜓二人的背影在大门外消失,‘宫主特使’方才对曾国禄叮嘱道:“你只对秦文彪的动向加以关注,至于他插手军械火器一事,宫主自有掌控安排,你不可介入。眼下在京城京郊的这些鸡零狗碎事项也无碍我湖堂宫大局,只要做到让清廷对秦文彪和川边藏地有所猜忌就可,分寸不可过火, 一切皆有宫达仁掌控定夺。”
曾国禄的眉头几乎要皱起来,忙问道:“如若秦文彪他真是投靠了英夷,哪……”
“你也不能擅自有所动作,再说他是不可能冒然就投向了英夷,起码得看看大势,除非藏地也如同那印度一般被其完全掌控。”‘宫主特使’仍然语气平淡,稍作停顿,面纱后面那道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接着道一句,“宫主知道你的不易,不愿让你最后落得被两方追杀的下场。”
曾国禄道:“在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为雪家仇不惜作蚍蜉撼树之举!”
‘宫主特使’道:“你该收手了,你已经让朝廷开始对秦文彪及川蜀一些臣子有所猜忌,再加上各类人物,已经搅得藏地川边的各族人等与英俄外夷争端不断,闹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曾国禄道:“狠狠地斗起来才好呢!朝廷对外夷们进藏毫无阻拦的放行,只能是弊大于利,凶险着呢。”
“是么?”‘宫主特使’的目光透过纱罩注视在曾国禄面上,略微沉吟后问他道,“那么,数年前有那英夷吉维利、贝德禄经巴蜀成都到打箭炉,在打箭炉盘亘了一阵子。吉维利由打箭炉取道经巴塘进入西藏,那个贝德禄却进入到滇地云南。你知晓他们却为何事?”
曾国禄道: “据在下略有所知,不仅是英人,还有什么法拉西的美利间的沙俄的,无不打着经商、游历和探险的旗号进入藏地,所到之处之目的明显就有巧妙控制逐步占据的意图。看看当年的大吉岭和锡金等地就是明证,如今怎么样?皆已归属为英夷的治下。”
“读过诗书与目不识丁的果然不同!”‘宫主特使’道:“你这位朝廷的从四品包衣佐领曾大人肚腹内果有东西,竟比从一品的秦将军还要关心大清的版图呢!难得难得!奇怪的是,你私下里却有赞许洋夷的言辞呢!”
曾国禄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嗓音也明显放低了,他从对方的口气一时也判别不出是褒还是贬,只能道一句:“我——无论怎样,我也是不与外夷一道来坑咱华夏的,再说那洋夷中间也还是有不同有区分的,比如我前次看到的两个洋夷少年。”
‘宫主特使’点头道:“那个女娃娃是没啥,那个男娃娃来寻访他的那个叔叔真是那个当年同太平军一道打仗的洋夷?”
曾国禄点头回道:“不敢相瞒,我还费过些神去打探核实。”
‘宫主特使’似乎提起了兴致,问道:“你可打听得确实?有一个叫呤利的。”
曾国禄点头回道:“那个洋夷娃娃的叔叔是叫呤利,不仅是呤利他本人,就连他的女人玛丽和好友艾尔,也都一同在太平军李秀成帐中效力。”
‘宫主特使’点头,语气似乎异常平静地道:“同治二年,玛丽和艾尔在金陵九伏洲之战阵亡,这位呤利也在此战中弹挂彩,当时清军的洋枪队占尽上风。”
在一旁的紫衣女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是这样的。”曾国禄点头,心下寻思,看来这湖堂宫几位首领的来历还真不简单,问一句道,“恐怕时候不待,在下该过去了?”
‘宫主特使’道:“你此时过去较为妥当,宫达仁秦文彪那儿恐怕该收场了。”
曾国禄的身影也在大门外消失, ‘宫主特使’站起身来转身走进了木屋。须臾,头戴玉竹帽金丝银线面纱罩脸,身披黑白相间披风的毋极夫人现身出来。
“宫主的装扮易声术真是连神仙也难辨识。”紫衣女子赞叹不已道,“我看他们根本就没看出‘宫主特使’就是夫人您装扮的。”毋极夫人微微笑道:“别夸。本宫担心的是你这分身术可漏下破绽?”
“夫人传授与我的驻春焕颜术妙极,施术时还真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感觉。”
“江湖庙堂、庙堂江湖,既然如此混杂不清,咱们更得真真假假让人难辨。不过,被你顶替的侄孙女未必高兴?”
什么长毛太平军的,闹腾一阵子也只能成了一伙败寇……沿着路边林子返回的曾国禄已觉心烦意乱,我曾国禄未必就这么混下去?时至今日也没弄出点让清廷头痛的动静来,不成!须得……